2009年秋季,胡適的新詩集,也是中國新詩運動的開山之作《嘗試集》第二編初稿本驚現杭州西泠印社拍賣會。這是近年來首次出現如此集中又相對完整的不為人知的胡適詩稿,是胡適作品版本研究上的一個重要發現。
這部《嘗試集》第二編初稿本為毛邊紙合訂本,共計五十八頁,胡適墨筆所書,又有多處紅筆修改補充,編訂於1918年6月。而《嘗試集》1920年3月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初版,換言之,該稿本是《嘗試集》初版本所收第二編的初稿本。由此也可見,早在《嘗試集》問世二年前,胡適就已着手編選這部被文學史家認定為劃時代的新詩集了。
把這部《嘗試集》第二編初稿本與《嘗試集》初版本裏的第二編作一比較,是很有意思的。初稿本共收〈一念〉〈鴿子〉〈人力車夫〉〈十二月五夜月〉〈老鴉〉〈三溪路上大雪裏一個紅葉〉〈新婚雜詩(五首)〉〈老洛伯〉〈四月二十五夜〉〈看花〉〈你莫忘記〉〈如夢令〉〈十二月一日奔喪到家〉〈關不住了!〉〈希望〉十五題十九首詩,其中〈老洛伯〉〈希望〉兩首是英文譯詩並附原文鉛印三頁,另有〈生查子〉〈丁巳除夕〉〈戲孟和〉三首已分別用黑筆或紅筆圈去。到了《嘗試集》初版本第二編,抽出其中的〈十二月五夜月〉一首,補入〈應該〉〈送叔永回四川〉〈一顆星兒〉〈威權〉等十一首詩。《嘗試集》1920年9月再版本的第二編,又補入〈示威?〉〈紀夢〉等六首詩。《嘗試集》的定本是1922年10月出版的「增訂四版」。把增訂四版本第二編與初稿本比較,就增刪更大,差別更大。因此,這部第二編初稿本對探討《嘗試集》從手稿開始的版本變遷的價值是不容置疑的。
更令人欣喜的是,《嘗試集》第二編初稿本前有胡適本人的一篇自序,這是海內外胡適研究界以前根本不知道的。《嘗試集》初版本中,第一編有序,附錄的《去國集》也有序,唯獨第二編無序。第二編初稿本自序的發現,說明《嘗試集》第二編原來也是有序的!現把這篇序照錄如下:
我初到紐約時,看見那些方塊形的房子,覺得沒有詩料可尋。不料後來居然做了許多詩。《嘗試集》的第一編,除了一首〈百字令〉,兩首〈如夢令〉之外,全部是在紐約做的。自從我去年秋間來北京,──塵土的北京,齷齪的北京,──居然也會做了一些詩。我仔細想來,這都是朋友的益處。紐約的詩,是叔永、杏佛、經農、覲莊、衡哲五個人的功,北京的詩是尹默、玄同、半農三個人的影響。有人說過,思想與文學都是社會的出產物,這話真不錯。西洋人著書往往把他的書「貢獻」(Dedicate)給他所最敬愛的親人師友。我若真個仿行此俗,一定把《嘗試集》的第一編貢獻給叔永們五個人,──只怕有人不肯受這種旁行小道的貢獻!──一定把第二集貢獻給尹默們三個人,我想這三位或者不至於不肯受這種貢獻了。
這一編與第一編不同之處全在詩體更自由了。這個詩體自由的趨向,我曾叫他做「詩體的釋放」(Emancipationofthepoeticform)。詩體有四個部份:一是用的字,二是用的文法,三是句子的長短,四是音節。(音節包「韻」與「音調」等等。)音節是釋放與未釋放的詩體都該有的。如「關門閉戶掩柴扉」,以音節論,有甚麼毛病可指摘?姑且不論。我的第一編只做的第一、第二兩層的一部份。只因為不曾做到第三步的釋放,故不能不省時夾用文言的字與文言的文法。後來因玄同指出我的白話詩裏許多不白話的所在,我方才覺得要做到第一第二兩層,非從第三層下手不可。所以這一編的詩差不多全是長短不齊的句子。這是我自己的詩體大釋放。自經這一步的釋放,詩體更自由了,達意表情也就能更曲折如意了。如〈老鴉〉一首,若非詩體釋放,決不能做這種詩。若把〈老洛伯〉一篇比《去國集》裏的〈哀希臘〉十六章,那更不用說了。
這種詩體的釋放,依我看來,正合中國文學史上的自然趨勢。詩變為詞,詞變為曲,只不過是這三層(字,文法,句的長短)的釋放。詞是長短句了,但還有一定的字數和平仄。曲的長短句中,可加襯字,又平仄更可通融了,但還有曲牌和套數的限制。我們現在的詩體大釋放,把從前一切束縛自由的枷鎖鐐銬,攏統推翻:有甚麼話,說甚麼話;要怎麼說,就怎麼說。詩的內容,我不配自己下批評,但單就形式上,詩體上,看來,這也可算得進一步了。
民國七年六月七夜,胡適。
當然,這篇《嘗試集》第二編初稿本自序是否全文,待考,開頭部份似有缺失。為何後來《嘗試集》正式出版時,這篇第二編自序棄之未用,也待考。但應該指出,這篇自序中關於「詩體大釋放」的一些意見,經過修改充實後,已經寫入《嘗試集》初版本的自序中了。
儘管如此,這篇〈自序〉仍應引起重視。胡適在序中回顧了自己當時在紐約和北京嘗試創作新詩的經歷,以及他所先後得到的任鴻雋(叔永)、陳衡哲、楊杏佛、朱經農、沈尹默、錢玄同、劉半農等人的鼓勵和支持(覲莊即梅光迪。他後來對胡適的白話新詩不以為然,所以胡適在序中說擬把《嘗試集》第一編貢獻給「叔永們五個人,──只怕有人不肯受這種旁行小道的貢獻」,「有人」當指梅光迪)。此序初步闡釋了胡適的「詩體大釋放」觀點,簡要論述了中國詩歌從詩變為詞、詞變為曲、曲再變為白話詩的過程,並且探討新詩創作「把從前一切束縛自由的枷鎖鐐銬,攏統推翻」如何成為可能,對研究胡適新詩觀的形成、對研究早期中國新詩都有不容忽視的參考價值。
今年12月17日是胡適誕辰一百二十周年,就以這篇小文作為對這位「但開風氣不為師」的中國新詩倡導者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