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張艾嘉唸詩 - 畢明

聽張艾嘉唸詩 - 畢明

有些聲音,有哥羅芳的。有些聲音,香的,糯的,會按摩的,迷魂的。有些聲音,就是令人舒服,舒服,很難言傳,就是柔暖婉順,不慍不火,時而流動着山光水色,時而幽幽的窗明几淨,永遠似蘊藏着豐富的韻致,令你總是很樂意放懷傾耳聽。有些聲音,就是令人喜歡,一個很逗很逗很可愛的小孩,嗓音裏是有滑梯鞦韆旋轉木馬棉花糖和軟雪糕的;我聽過有些聲音,看得見小橋流水和幾戶人家,點點漁火,幾盞晚燈,數朵睡蓮,輕舟細渡滄海桑田,有種嫵媚的感性。你會想脫下煩囂和疲勞,摺疊好就放一旁,把身心交給歲月和生活釀造出的醇厚,時光暢遊。當然,有些聲音裏面有八個街市。
我喜歡又習慣對聲音敏感,不管那敏感是否自以為是,對與不對。聽着:「那是一個寒冷的上午,在離開城市不遠的蘆葦地帶,我站在風中,想像你正穿過人群──竟感覺我十分歡喜這種等待,然而我對自己說,這次風中的等待將是風中,最後的等待」,唸的是詩人楊牧的《蘆葦地帶》。我記起,曾經,有一把聲音拯救過我,起碼,好好陪伴過我。在寒冷雪封的多倫多,那年我第一次離家、離開父母,第一次失戀,無垠的雪地上得一行自己的腳印送我回家,除了口中騰起的白煙,我一無所有。少年不識愁滋味,自憐得亂七八糟。放學後好一段日子,回到一個人的家,我不停死亡播放《愛的代價》:「走吧,走吧,人總要自己學習長大,走吧,走吧,人生難免經歷苦痛掙扎」,non-stop。張艾嘉的歌聲,婉婉的叮嚀,善良練達得叫你不好意思學壞,不好意思不長進、不自愛自助。她的聲音裏有昫風,晨光,草浪;有時是羽絨和熱燙的清雞湯。13班那年我四科不是拿A就是A+,英文比鬼仔鬼妹高分,在香港,我從來是少少A很多B的風流學生。沒人管,更自律,打從那時開始。
同一把聲音,告訴過我一個「放煙」的故事,令我也想放煙。多年前,香港電影資料館舉辦了一次胡金銓作品回顧,生也晚的我誠心去補習先賢經典、吸收養份,應該是播《山中傳奇》之後,講座是張艾嘉說胡金銓,是致敬是懷念。她說當年待在韓國拍《山中傳奇》,沒她的戲演沒她通告的一天,她也會守在片場乖乖當個學徒,一心就是為導演幹雜務放放煙(造氣氛)也可以。由於我也偶然成為電影資料館的影評人嘉賓,講座後工作人員請我乘「只限員工」的電梯離去,電梯內,正是張艾嘉和助手,不害羞的我在一程電梯中鼓起勇氣,忽然對她說:「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替你放煙!」她導演的《最愛》,我認為是alltime十大華語愛情電影。結果,我沒有為她的電影放過煙,她倒為我的電影書作寫了序。她是真心愛電影的,真心得願意讓並不很熟的我打劫了一個序回來。

聽張艾嘉唸詩,她和劉若英二重唸《蘆葦地帶》,為着《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電影,一個私人活動,張艾嘉來唸詩,余光中來分享。我推介任何人看至少一部《他們在島嶼寫作》。「直到我在你哭聲中,聽到你如何表達你自己,我知道這不是最後的等待,因為,我愛你」,聽着,我眼前真的泛起一大片蘆葦,拂動着,等待的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