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白話譯文 - 鄭培凱

鄭培凱:白話譯文 - 鄭培凱

我一向主張,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朋友要多花些功夫,把古典文學的精品翻譯成優秀的白話版本,讓現代的年輕人有機會接觸古典文學,通過初步的接觸與認識,理解古人在文字藝術上的創意與成就,欣賞中國古典文辭的精緻與優美,逐漸掌握閱讀古典文學的能力,瞭解古人與現代人一樣,都有趨近於真善美的追求,以此提高個人心靈品味的境界。

時常在觀賞崑曲的場合,聽到年輕人吐苦水,說曲文太深奧,即使是打出了字幕,還是看不懂。《牡丹亭.遊園驚夢》一開頭,杜麗娘走出舞台,裊裊娜娜,那種閨門旦的風韻真是美得難以形容,引人無限遐思,想到春天西湖的煙波浩渺,蘇堤上桃紅柳綠,隨風搖曳。接着開口唱了,唱的是【繞池游】曲牌:「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咦,唱些甚麼啊?聽不懂,看字幕。字幕上每一個字都打出來了,都是中文字,可是看不懂,不知道唱的是甚麼意思。偶爾有個別劇團演出,中文字幕下面還有英文字幕,一看,喔,原來唱的是這個意思,是說:「杜麗娘小姐睡醒了,走到庭院裏,聽到鳥叫,看到春光,開始萌發了春情。」哎呀,還是英文好,有了英文才看得懂。
有學生看完戲,十分感慨,告訴我說,幸虧有英文字幕,要不然真不知道舞台上演些甚麼。有了英文字幕,總算瞭解了這齣戲,瞭解了崑曲文辭的細緻與優美。我心裏想,你看到的英文字幕,只不過是粗略的解說而已,哪裏算是文學翻譯?就算我隨便把這段曲文譯成白話,雖然無法取代湯顯祖的生花妙筆,也總是比英文字幕更接近原文的韻味:「春夢醒來聽到鳥囀,到處都是繚亂的春光。走出閨房,站在門戶深深的庭院裏。沉香已經燒盡,繡花絲線也棄置一旁,那麼,今春的情思是否又跟去年相似呢?」

這麼一想,就讓我比學生還要感慨,一是,年輕人的文字根底這麼差,完全無法欣賞古人慘澹經營的文字藝術,看到古典文學的詩詞歌賦就「傻眼」(台灣人動輒「傻眼」,也算是潮語吧),連《牡丹亭》的經典曲文都「矇查查」,還得藉助英文字幕的解說,才一知半解說懂,怎麼辦?二是,許多研究古典文學的朋友,整天做些餖飣考據,撰寫東拼西湊的學術論文,完全不管中國古典文學的死活,完全不顧文學傳統是否能夠傳承下去,只管自己發表的學術論文是否符合升等的資格與規定,好像研究古典文學只是掌握一塊敲門磚,敲開學術食堂的大門,目的是確保自己的一隻飯碗。年輕一代人懂不懂古典文學,他們絲毫也不動心;中國古典文學是否成了「瀕危物種」,他們也不在乎;中國文化的傳承與發展,古典文學應該扮演甚麼角色,跟他們好像是風馬牛不相及似的。我時常感歎,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文化環境,好像回到了十九世紀,回到了清朝末年,從上到下,顢頇無能,貪污腐敗,就像龔自珍《己亥雜詩》裏感慨的:「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
怎麼辦呢?我也沒有甚麼好辦法,更不相信有甚麼「畢其功於一役」(孫中山語)、「不破不立」(毛澤東語)的辦法,只能腳踏實地,一磚一瓦,鋪就中國古典文學的基礎,讓世世代代的中國人懂得欣賞自己的文化傳統,建設與發展文化傳承的大廈。其中一個基礎工作就是,古典文學必須要翻譯成白話版本,而且要翻譯得好,當作文學來翻譯。要保證年輕一代,可以讀到優美易懂的白話《詩經》、《楚辭》、《唐詩》、《宋詞》、《元曲》、《明傳奇》,以及各代的詩詞歌賦與駢散古文。總不能讓年輕人想讀莎士比亞、讀荷馬、讀歌德,就有許多慘澹經營的白話譯本,覺得文學性強,又易讀好懂。想讀中國古典文學,《詩經》、《楚辭》不用說了,就算是《三國演義》、《紅樓夢》,有些段落讀起來都像拉丁文一樣難懂,翻遍字典還是弄不清楚詞義。不少現代的年輕人,乾脆就放棄了中國古典文學,不去接觸,不想認識,反倒是讀了一些西洋古典名著,因為(他們說)讀得通,看得懂。

除了研究古典文獻學,中國學者若是投身古典文學研究,必須重視文學的傳承,在白話譯文方面下功夫,必須翻譯出美輪美奐的白話譯本,否則就表示,這個學者的文學根底與文字表達功力,無法聯繫古典文學與現代文學的傳承,無法溝通古典與現代中國文化的轉型。研究《詩經》,而沒有能力把《詩經》譯成通順的白話詩歌;研究《牡丹亭》,而沒有能力把《牡丹亭》譯成優美的白話文辭;研究歐陽修,而沒有能力把他的古文譯成白話書面文字,是當今中國文學研究與傳承發展的一個死結。我只是一介書生,無力回天,只好也來「夢回鶯囀」一番,假如由我來主管文科教育,我們就要設法變更評核體制,規定研究中國文學的學者(古典文獻學不在此例),不論他的領域是古典文學還是現當代文學,只要不好好把古典文學翻譯成白話文學,就不給他升等,打破他的飯碗。
假如有人說,這不是學術獨裁霸道嗎?我告訴你,如今中國大學的體制,兩岸三地差不多,特別是在香港,當道的中國文學研究評核機制,才是獨裁霸道到了極點,而且還是西方文化殖民主義說了算。用英文或其他歐洲語文撰寫的學術論文,在歐美發表,就叫做「國際認可」,就是「世界級」的學術成就。在中文學術期刊發表,則「妾身未明」,只能姑且當作「國家級」的學術成就。像話嗎?喂喂,請仔細聽清楚,我們不是在講自然科學或理工研究,我們講的是中國古典文學,在講中國文學的文字藝術,講中國文學傳統,講中國文化傳承。為甚麼用中文書寫探討,就是固步自封,用洋文書寫發表,就是「與國際接軌」?假如真有一天,中國是「大國崛起」,超英趕美成功,變身為世界第一大強國,難道英國人研究莎士比亞、德國人研究歌德,在中國的學術期刊上用中文發表,才是「國際認可」?我們並非忽視學術霸權受政治霸權的影響,但是,我們是文化人,有獨立自由的思想,也不必茍從政治霸權影響下的媚俗心態。

有朋友指出,現代的中國文史學者,國學根底較差,無法像古代的文人學者那樣貫通義理與文章,時常並不仔細思考古典文學與文史材料的深層蘊意,又不能對照西方學術提出的普世理論架構,在學術討論上只是人云亦云,囫圇吞棗,甚至「天下文章一大抄」,剿襲古人的文辭。因此,才會固步自封,自說自話,造成中國人文研究的學術文字,理路不清,出現含混、曖昧、與不精確的特性。引用材料一大堆,看起來學問不小,可是道理沒說清楚,只是研究生階段的基本學術訓練與重複勞動,讓人感到其學術意義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使用西洋語文探討中國文史哲的議題,就必須釐清一些含混的概念,讓學術探討的脈絡更為精準化,減少語義的含混曖昧。所以,用洋文發表研究中國文學的學術論文,在這個意義上,是「世界性」的,有普世的學術價值,比起用中文發表在中國學術期刊上要困難,也就要「高級」一些。比如說,你探討杜甫的詩,用中文發表,你可以直接引用原詩,避重就輕,模模糊糊探討詩中蘊意。但若以西洋語文寫作,在西方學術期刊上發表你的杜甫研究,探討《詠懷古跡五首》,你就得把這五首詩都吃透了,翻譯成洋文,才能夠進行討論,絲毫取巧不得。如此看來,用洋文發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得到「國際認可」,比用中文發表要高一等,是有道理的。
我說,你只說其一,不及其餘,未免因噎廢食了。我提出所有古典文學研究者都要從事翻譯,把古典文學譯成白話版本,不是完全解決了你所擔心的囫圇吞棗、避重就輕問題嗎?你總不能說,用英文可以翻譯清楚的中國古典文學,用白話中文辦不到吧?假如現在的白話譯本翻譯得不夠好,文學性不夠高,那還有待繼續努力,創作更好的白話中文與古典文學譯本。你看莎士比亞的中文譯本,全譯本就有許多種,不要說《哈姆雷特》與《羅密歐與茱麗葉》了,十幾種都不止。請問,《牡丹亭》的白話譯本何在?告訴你,一本都沒有。研究古典文學的朋友,有大把大把的工作,等着你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