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胡適與絕對 - 楊照

楊照:胡適與絕對 - 楊照

易卜生有一部劇本,透過胡適的介紹,而在中國大受注意。那是《國民公敵》。《國民公敵》裏的那個「永不知足,永不滿意,敢說老實話攻擊社會腐敗情形」的斯鐸曼醫生,最為響亮的一句台詞正是──「世上最強有力的人就是那個最孤立的人!」
胡適很多時候把自己想像成為斯鐸曼醫生,認為自己所談所言正就是攻擊了「大多數人」的「老實話」,所以也就慷慨地準備着要被「用大多數的專制威權……壓制」,「不許他開口,不許他行動自由,把他關在監牢裏,把他殺了,把他釘在十字架上活活的釘死,把他綁在柴草上活活的燒死。」
然而事實是,除了1929年有一小段時間因為寫了〈人權與約法〉等一連串直接批評國民政府的文章,而感受到風聲鶴唳的氣氛之外,胡適一生大部份的時間都不孤獨,更談不上孤立。隨時都有一群人跟隨着他、包圍着他、支持着他。

為甚麼一個自許為「烏鴉」(「人家討嫌我/說我不吉利:/我不能呢呢喃喃討人家的歡喜!」)、自許不惜要做「國民公敵」的人,竟然反而成為最受歡迎的「啟蒙明星」呢?
察其究竟,原因恐怕在胡適看似極強的意見背後,一直藏着一份包容性極大的胸襟。不少論者喜歡舉1959年胡適在《自由中國》上寫的〈容忍與自由〉為例,看作是胡適老年時在立場上的退卻,甚至有人申論胡適至此已不復年輕時爭取自由的勇氣,反而向當權者乞憐他們的「容忍」,從此也可預見胡適後來在「組黨運動」、以至「雷案」(雷震於1960年以羅織的「匪諜案」罪名被捕)上的退縮。不過重讀《胡適文存》,我們卻可以發現,即使在最為年輕氣盛時,胡適就已經非常強調容忍的重要。許多次在文章中出現「容忍」的字眼時,胡適都還特別附加上英文(他寫成toleration,顯然是tolerance之誤),就是不願人家從中文上望文生義,而錯失了英文裏特定的行為意涵。而且在〈易卜生主義〉文中,他也擅自替易卜生定論說:「易卜生一生目的只是要社會極力容忍,極力鼓勵斯鐸曼醫生一流的人。」

1925年,胡適有一封信給陳獨秀,把他的意思講得最清楚。胡適說:「爭自由的唯一理由……就是期望大家能容忍異己的意見與信仰。反不肯承認異己者的自由的人,就不配爭自由,就不配談自由。」又說:「不容忍的空氣充滿了國中,並不是舊勢力的不容忍,他們早已沒有摧殘異己的能力了。最不容忍的乃是一班自命為最新的人物……我怕的是這種不容忍的風氣造成之後,這個社會要變成一個更殘忍更慘酷的社會,我們愛自由爭自由的人怕沒有立足容身之地了。」
三十四年之後,在〈容忍與自由〉裏,胡適解釋了他和陳獨秀漸行漸遠的總因,就在陳獨秀主張:「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達之原則,獨於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餘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胡適是個無法「絕對」的人。因為無法「絕對」,總是在容忍的前提下,願意給別人留些餘地,是以他的意見儘管看似激烈,卻常可以贏得不同立場的人的有條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