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沒有「公共知識份子」這個「專業」,六七十年代,倒有一個行業,叫做文藝青年。
文藝青年必很瘦削,穿一件白襯衣,一條西褲,胸前插一管中國製造的英雄牌墨水筆。
牌子非常重要。若是西洋的栢架鋼筆,就是中環洋人僱用的買辦了。那個年代,連用一枝墨水鋼筆都有政治的,因為「國家」都給香港的「愛國同胞」(也就是今日俗稱的「土共」)衣居飲食都包辦了:墨水筆用英雄牌,鉛筆用中華牌(中華牌是六角形,深紅和黑色的間條,以北京天安門的華表為徽);另有一個牌子叫長城,圓形,也印着萬里長城城堞的線條,趁小孩年紀小,灌輸愛國思想──其實,華表和長城,都與毛澤東無關。
打乒乓球,用雙喜牌球拍,這個牌子較貴;便宜一點的,叫流星牌。有一塊海棉墊的,比木板黏一塊膠的高級。
文藝青年要胸懷祖國,關心第三世界。你看,英國殖民地政府在香港幹了幾多壞事:貧富懸殊,有人富得住山頂,有人窮得住木屋。文藝青年的思想,莫不從這條線上起步前進──這是三十年代左傾進步作家在共產黨白區滲透的影響,茅盾的「子夜」,趙丹演的「馬路天使」,詩人袁水拍來一次香港,乘天星小輪,看見窮人坐三等,洋人和周壽臣們坐頭等,都義憤填膺,寫新詩大加批判。
文藝青年也不由左派壟斷。另有一支,由嶺南下來,寫小說鴛鴦蝴蝶,寫詩傷春悲秋,連講個故事,男主角叫江雪影,女主角名韓素梅。這一派文藝青年,遭到左派圍剿,說他們落後、反動,為帝國主義和國民黨說話。
那時左傾,像今天暴富的大陸婆在廣東道撲買LV手袋,是一種時尚。胸襟沒有一枝毛伯伯認可的英雄牌鋼筆,就不算領風騷,就沒想到文藝青年,其實都是政治的犧牲品,三十年代,國民黨殺胡也頻、柔石;四十年代,毛澤東殺王實味,屍骸纍纍,都是一襲白襯衫一枝鋼筆,你看,做這種人,不是廣東人說的「笨實」?
這個國家,不是你救得了的,即使沉淪,也是宿業,不必你來救。文藝青年這個行業,也應該列入「保育」吧?只是今日的八十後,完全不懂。今日香港,有地產商,沒文藝青年了,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