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東豪專欄:「有幾痛」vs「邊個痛」 - 蔡東豪

蔡東豪專欄:「有幾痛」vs「邊個痛」 - 蔡東豪

假如美國建國國父之一咸美頓(AlexanderHamilton)見到今日歐洲政壇的最新形勢,他會爭取投胎做歐洲人。咸美頓是美國建國國父之中最著名的技術官僚(Technocrat),是美國首位財長,他認為人民是一頭善變和情緒不穩的動物,欠缺判斷力,經常犯錯,治國這重任應落在技術官僚這些專家身上。過去一個月意大利和希臘政府換班,新總理同是技術官僚,意大利新內閣內無一個民選代表。歐洲金融債務危機不但暴露金融體系的脆弱,也暴露了民主政治受到重大衝擊,這是令人擔憂的發展,其影響的層次比債務危機可能更深遠。
我有一個要好的意大利朋友,他經常跟我呻關於意大利政治的光怪陸離。意大利人對前總理貝盧斯科尼政府的管治不滿,去到放棄的地步。近年意大利國力不停走下坡,但貝盧斯科尼總有辦法在醜聞不絕中連任,我的朋友身體力行舉家搬來香港定居。可是為了趕走一隻魔鬼,而可能引來另一隻魔鬼,意大利人對政治已不滿至極點,總之可以踢走貝盧斯科尼,其他事慢慢再商量。意大利人的心態是,在過渡時期,國家受債務危機所困,先搵幾個學者、專家等頂住,也無不可。意大利人是否真的對民主政治失去信任,有待觀察。

民主政治面臨挑戰

2011年是民主政治成績好壞參半的一年,中東地區出現阿拉伯之春,象徵極權政治之倒下,民主政治在以為是最不可能的土壤上萌芽。然而,歐洲民主國家相繼出現經濟危機,民主政府束手無策之同時,暴露了政治家眼光短視,甚至揭發了政治家的利益衝突,歐洲人對民主政府徹底失望。在混亂中,歐洲人見到,由一群定時要爭取連任的政治家來管治國家,面對危機不堪一擊。歐洲人對民選政府的失望,不是一個觀察,意大利一份主要報章最近刊登調查結果,22%意大利人認為民主和極權政府分別不大,10%意大利人甚至選擇極權政府,因為極權政府比民主政府施政較有效率。本以為是理所當然的民主政治,竟然在21世紀面臨挑戰,而挑戰源自經濟危機。
理論上,技術官僚擁有身份上的優勢,一來他們屬於某方面的專家,處理問題應該有板有眼,較易得到人民的信任,二來他們不是民選產生,不用時時刻刻關注民意,做事之前不用考慮選民怎想,做起事來手起刀落,特別是一些影響到民生的問題。假如政府和人民的意向出現分歧,技術官僚較能夠推動不受人民歡迎的政策。

騎呢鐵三角領軍

舉一個較貼身兼貼時的例子,看新界村屋僭建問題。林鄭月娥是技術官僚,她不是民選產生,在處理棘手問題的時候,身份上有資格逆民意做政府認為對的事(實際上她怎樣做或牽涉其他考慮)。相反,民選新界區議員不管心裏面幾不認同新界鄉紳的所作所為,一想到將來連任的選票,此時惟有隱形收聲,少講少錯,這現象正在我們眼前出現。
技術官僚身份上的優點,是脫離每日嘈吵不停的政治,以專業知識作判斷基礎,做應做的事。在希臘的例子,全希臘人民都知道,挽救經濟的唯一方法是實行緊縮措施,過程一定是痛苦,全民要捱一段不短的時間,但選民受不了痛,大吵大鬧之際,政治家為了選票,各不相讓,立場是你的選民痛好過我的選民痛。希臘債務危機爆發了兩年多,希臘經濟仍無甚起色,歐洲強國越幫條氣越唔順,主要原因是希臘政治混亂至極,希臘人至今不肯面對現實。這次希臘政府委任表面上是技術官僚的新總理,希望他能在希臘政治泥沼中,走出一條希臘人和歐洲強國同時接受的路。
見到歐洲民主政治受到衝擊,在場邊陰陰笑的是中國。技術官僚是共產主義的重要概念,人民手握政權,具體管治的工作由技術官僚擔任。在沒有民選政治的地方,爭取選民支持不是一個主要考慮,技術官僚以專業行先,管治效率可能較優勝,從過去金融危機見到,中國受損程度較低和起身較快。可是,中國政府以專業掛帥,也不代表穩操勝券,興建高鐵便是由上而下技術官僚領導的產品,最近也要在醜聞中叫停,技術官僚怎專業也解決不了貪腐問題。
香港本來都是技術官僚管治的典範,公務員曾經被視為優秀的管治人才。回歸後政府卻走入添馬男所講的鬼魅政治怪圈,由阿爺、公務員、政治家組成的騎呢鐵三角領軍,14年來亂衝亂撞,使香港淪為由阿爺吹雞加技術官僚加民主政治的混合體,一時一樣,深不可測。
技術官僚有趣的地方是,它的定義飄忽,不是民選就等於技術官僚?由幾多個技術官僚組成的政府,便叫做技術官僚政府?最有趣的是技術官僚可以跳槽,走入民選圈子,香港就有葉劉淑儀,香港市民對她在政府時期的政績,好像已忘得一乾二淨,不少人還以她的忠誠為榮,喜歡她就是因為她做任何事都做得最好。這種「演變體」,在香港政壇上明顯受落:擁有技術官僚的紮實根基,和聆聽市民聲音的耳朵。
由於政制的獨特,技術官僚政府在內地和香港這些地方,或者可長期存在,但在民主國家,可能只是短期解困措施,不能成為長期的政府管治模式。久不久我會聽到外表正常的年輕人高呼:民主不是萬能,葉劉淑儀在政府時也提出過同樣的說法。我不打算在此爭論,民主或者不是萬能,但沒有人找到比民主更好的東西。回到最基本,民主最有威力和最珍貴的一點,是人民可以不流血,以自己手持的一票更換政府。我認為歐洲技術官僚政府,最後是栽在選民的選票上。

民心比少女心難測

技術官僚有本領可以解構國家問題所在,例如計算出國家可承擔的債務水平,政府需要實施甚麼措施達到這水平,例如減幾多福利、增加幾多稅等,講理論技術官僚是無敵的。然而,技術官僚欠缺的本領,是怎樣為人民的情緒把脈,在一連串困難的抉擇中,不斷作出兩害取其輕、無辦法之中的辦法等決定。
技術官僚憑甚麼去決定這批人比另一批人須承受更大痛楚?這才是政府管治關鍵所在。知道要有幾痛不是問題,問題是決定邊個痛。這些是政治決定,不幸地,有些事情不容易學習,肯定不可能身在高位才邊做邊學。
技術官僚政府最後栽在政治,因為人民可以短時間討厭民主,寧願選擇由一批不理政治的非民選專家治國,但長期而言,政府就是政治,一個國家不能長時間脫離政治。在政治世界,長時間可以是三幾個月,例如意大利和希臘的民選國會正磨拳擦掌,在短暫的蜜月期過後,四處伸出攔路腿,為技術官僚上政治課,到時技術官僚便知道,人民心比少女心更難測。技術官僚很快便能以第一身理解到,政治問題要由政治方法解決,政治問題不會因為委任一個技術官僚總理便自動消失。
技術官僚應該知道自己的尷尬位置,領導政府不應該是他們應佔據的位置,這是非常時期的權宜之計,待國家情況穩定之後,技術官僚應盡快把政權交回民選代表。這陳腔濫調永遠適用:權力容易麻醉最清醒的智者;大家可留意意大利和希臘技術官僚班子的下場。
技術官僚解決不了歐洲的問題,因為歐洲的問題不是沒有人懂得計數,條數清清楚楚擺在眼前,歐洲人不是看不見。歐洲需要的,是有智慧、有膽識、有魅力的領袖,站在人民面前,坦白地跟歐洲人解釋,他們要開始節衣縮食,以決斷的聲音說服歐洲人要一起度過難關,過程會痛,但這一步必要行。
說服工作技術官僚不容易做到,他們只代表短暫管治方案,歐洲等待的是新一代政治領袖冒起。
蔡東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