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相逢:故園酒話 - 陳相逢

陳相逢:故園酒話 - 陳相逢

英國人愛酒出了名,留學生即使努力抗拒許多英國習俗,喝酒這項總是照單全收。近年常有報道牛津劍橋的迎新會變成酒池肉林,加上周末倒卧街頭、儀態盡失的倫敦醉娃,有子女在英國的家長可能忐忑不安。不過喝酒是英國古老傳統,那麼陰冷的地方不喝點酒真是不行。

最近看了奧柏龍.沃AuberonWaugh的《WaughOnWine》,沒錯,他就是《故園風雨後》(BridesheadRevisited)作者老沃EvelynWaugh的兒子。奧柏龍也寫過幾本小說,不過主要從事新聞行業,一直在多份報章雜誌撰寫時事評論、社交專欄及酒評。
從文章論文章,酒評也許是最沒個性的文體,從一瓶酒的tastingnotes,你能看出是RobertParker、MichaelBroadbent或是JancisRobinson的手筆嗎?然而奧柏龍卻有本事另闢蹊徑,以辛辣刻薄、幽默嘲諷的文筆為酒評創出另一風格。當然,奧柏龍本身是專業作家,而且他真的熱愛酒,熱愛到愛之深、恨之切的地步,一般酒評都是描述作者推介的美酒,但奧柏龍對劣酒的鞭笞加倍不遺餘力,他曾說人們應該視劣酒為危險敵人,一發現酒中有任何古怪味道就要舉報,將不良分子揪出來。譬如他發現一隻酒喝起來像醋,又像藍墨水,但如實描繪這些味道並不足夠,而是要把當事人嚐完之後的驚訝、失望和糟透的心情寫出來。這樣的酒評讀起來有意思。我不知讀者的反應如何,但奧柏龍這獨家文風卻險讓他惹上官司,事緣他曾在《Tatler》批評一瓶難喝的酒是「像一個流產的西印度嬰孩墳上擱的一束腐爛菊花」,結果雜誌收到一位倫敦助產士的投訴,背後還有種族關係委員會的介入,奧柏龍在自辯時稱用「西印度」的比喻是因為酒裏有種奇怪的咖喱味,當然咖喱本身非常可口,只是出現在酒裏卻是嚴重錯失。最後法官終讓奧柏龍脫身。
奧柏龍本身藏酒甚豐,以波爾多、布根地佳釀及砵酒為主,很典型的英國口味。和很多英國人一樣,他對價錢非常敏感,總要揀最廉宜划算的貨色才肯自掏腰包(這也許正是他為甚麼對劣酒最有心得)。此書在八十年代出版,當時1983年的法國酒剛入瓶推出,奧柏龍不斷埋怨財大氣粗的美國人胡亂搶購波爾多五大酒莊,令價錢瘋狂飆升,他慨嘆英國人今後再也負擔不起像樣的claret了(當時的ChateauMargaux1982是港幣四百多元)。奧柏龍在2001年去世,如果他今天尚在,看到一個空的Lafite酒瓶在中國也賣三千多元,不知道會用甚麼文字來表達心中的惶恐。

奧柏龍文筆尖刻,不留情面,經常在文章裏得罪人,不過認識他的人卻發現他溫良平和,作風低調。在一些試酒會裏,每當有人問他意見,他總是客氣地說不錯,很少肆意批評,與筆下判若兩人。
奧柏龍在書裏最後提到他父親,其實兩人的關係並不密切,奧柏龍在五歲以前很少見過父親,十八歲時他到塞浦路斯服役,在一次意外中嚴重受傷,失去了脾、部份肺、幾條肋骨和一根手指,聽說當時老沃完全沒看望過他,時人都竊竊私語。這次意外也對奧柏龍的身體造成長遠傷害,令他一生受盡痛症纏擾。
老沃也是愛酒之人,奧柏龍年輕時跟隨父親品嚐不少布根地佳釀,年長後他慨嘆布根地的酒價日高,發起罷買行動,稱自己是「被布根地拋棄的情人」。在奧柏龍口中,父親的一生離不開酒,但相對他常把生活中遇到人和事寫進小說(他甚至把自己精神病發一事寫進《TheOrdealOfGilbertPinfold》),與酒有關的文字卻相對很少,記憶中只有《故園風雨後》裏的經典一幕,CharlesRyder和Sebastian兩人對酒暢飲,年輕的不羈伴隨豐腴多姿的美酒化成逸興遄飛的浪漫。
老沃其實也寫過VeuveClicquot的香檳歷史,可能類似今天公關盛行的brandstory,他也出版過一本《WineinPeaceandWar》,不過已經絕版,根據他經理人透露,當時的稿酬是一千字十二支香檳,雖沒說明甚麼香檳,但奧柏龍認為這酬勞並不可觀,可能因為這樣,他父親很少再寫酒了。
雖然老沃一生嗜酒,但奧柏龍認為父親對葡萄酒的認識並不深,反而一派詩人浪漫情結,從來不理會酒的溫度,冷得只有三四度的布根地也照喝,進餐前更不會先讓紅酒透氣。不過最令奧柏龍大惑不解的是父親本來在他的Gloucestershire大宅藏有大批令人艷羨的波爾多紅酒,但在他精神病發康復後約一年,就把大宅賣掉,連帶所有波爾多珍藏也一瓶不留,從那時候起一直到1966年去世那天,老沃再沒沾過一滴波爾多酒。

奧柏龍引述一位BBC前總監說,1963年左右他父親接受BBC電台訪問,電台為表謝意請老沃吃晚餐,席間他們特別找來經典的1947ChevalBlanc饗客。這種酒在當時被譽為世紀之酒,也是波爾多有史以來釀得最像布根地的名釀,聽說今年著名酒評人JancisRobinson來香港,曾說她一生中最難忘的酒,就是年前唐英年請她喝過的1947ChevalBlanc。總之這是一瓶許多人夢寐以求、趨之若鶩的極品佳釀,任何劉伶或業餘酒客都無法抗拒,但老沃還是婉拒了,雖然他再三感謝主人的好意,那位BBC前總監多年後還大感迷惑。但老沃絕不是戒酒,他晚年轉喝智利及德國紅酒,甚至逢人大力推薦葡萄牙的平價酒MateusRose(香港有人譯作碼頭老鼠),奧柏龍只好堅信父親那年代喝的MateusRose一定和自己喝的不同。
老沃儘管一生享負盛名卻並不是快樂的人,酗酒和濫藥令他身體每況愈下,五十開外形容衰老,體態肥胖,他去世的時候六十三歲,留下七八箱1955年的布根地紅酒、一些1947年的Sauternes甜白酒及大量玫瑰香檳給兒子。奧柏龍的一生不像父親的一生那樣豐富多采那樣富戲劇性,他的婚姻穩定,事業平順,只是年輕時的傷患讓他終生受苦。也許這種肉體的煎熬令他下筆酸辣,對人窮追猛打,但在現實中他又是一名妥協者。和父親一樣,兩人都是徹底的保守派,深信精英主義,看不慣工黨,奧柏龍曾大力反對禁止獵狐、反對禁煙,拍照時總堅持手執香煙,他覺得人們遠遠誇大了吸煙的害處,不過最後他確是被深愛的香煙奪去性命──2001年他在家中死於心臟病發,享年六十一歲。
奧柏龍在Somerset的大宅有九個酒窖,他說過希望在最小的孩子大學畢業的時候,能把九個酒窖都填滿,那他就可以退休,專心享受下半輩子的美酒。不知道他的子女像不像他那樣愛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