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人類,那麼渺小,小得像細菌。其實人是不值一提的。可是人的特殊性是,內心的想像力。你的所有想像力是發自內心的,內心可以裝得下整個宇宙。當你穿梭人心的時候你看到宇宙;當你看到宇宙邊際時,也就看到了人的內心。──展望
撰文:鞠白玉
攝影:陳偉民
展望說,這是「我的宇宙」。
他複製了腦海中的宇宙誕生,用閃閃發光的不銹鋼石,呈現了宇宙大爆炸的瞬間。所有的大小石頭向着自己無法控制的軌迹飛彈出去,卻又忽地靜止,人可以置身其中體會這永恒的瞬間。
那些懸浮於空中的碎石,被賦予了不可磨損的材質,那是他心裏的期望,人在命運,在時代裏的不被耗損。
「想要理解人間這些事兒,先要理解宇宙,理解宇宙最好的方法莫過於了解人的內心。」
既然這是他的宇宙,那麼他有假設真相的權利。他希望在這種假定的真相裏穿行過的人們,會藉此改變一些對人世間的看法—這是一個原點,它的破碎是一個誕生,它們都有自己必須完成的軌迹。
展望在學院裏被稱為白話哲學家,他總是說些聽起來似乎稀鬆平常的話,又透着某種哲理,他的作品雜糅了傳統與現今,東方與西方,內心與外部,真與假,透着冰冷的光,又含着人心的溫度,這一切都有微妙的對應,最後總結出和諧的關係。換句話說,他不擰巴,心裏沒死角。是一個通透豁亮的藝術家。
我問他為甚麼有這樣的本能。他笑說:因為我總是在思考宇宙的爆炸。
沒有人真的目睹過宇宙的誕生,科學家也只是想像,並且給我們一些生僻艱澀的詞語。「別人做知識的奴隸,不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不用自己的頭腦去想像」,而展望的宇宙,直觀的呈現。他的宇宙也暴露了他的心。
我們不是恒星
展望是出生北京的山東人,祖先是柳下惠(魯國士大夫展禽),到他這裏是第八十六代。他以前衞的觀念藝術家出道,卻一直想了解他的祖先,他的宗族。在山東一個貧窮的村落,曾經有過他們這個家族的幾經毀滅的祠堂。他有意重新修建,並塑八十六個雕像,砸毀八十五個放在透明的基座裏。「中國人在拜祭祖先時,不只是跪拜,而應了解他們祖先的遭遇,他們應該知道殘垓是怎麼回事,是甚麼令這些毀滅過,是戰亂,是運動,是中國人的歷史」。
他不是一個獨善其身的文人,喜歡講真話,常無意得罪了人,父親是個右派,從五十年代到文革結束,他都能體會到中國人在社會裏的謹小慎微。所幸他的外祖父是個業餘畫家,使得他有機會在年少時就接觸繪畫,有藝術的媒介做表達。
1989年他剛畢業留校教書,出差去外地回來是那夜剛過。滿目瘡痍,他想找到一個自己的學生,「我跑遍了北京所有醫院,我看到了一切」。
「我是一個特別熱愛自己民族的人,我學的又是西方的藝術,我最崇拜的雕塑家是米開朗基羅,你能明白嗎,我這樣的一個人,怎麼能承受這樣的事?我必須做點甚麼,我要知道我從小到大經歷了甚麼,相信過甚麼。否則憋死了。」
1993年他的作品《中山裝》可謂驚艷。詭異的空殼,變形且褶皺,以此告別那個時代。那時他也困頓,不知道會發生甚麼。而中國藝術界正以政治波普為時髦時,他已經脫掉了這個殼。
「不想糾結於意識形態了,工業社會的變化是個更大的命題,就像宇宙爆炸,每塊小石頭都有自己的軌迹,不能停留在五四,也不能停留在文革,一九八九也一樣,總得往前走。你可以說這石頭不好,很爛,可是也得飛出去。」
1995年他便開始以不銹鋼材質做觀念藝術,這種材質也代表了他內心的願望:現代且永恒。折射出美麗光芒的山石,光鮮卻虛假,像古人描述的太虛幻境,又如同我們所處的現實。
「夢想破碎了,需要另一個夢建立,有一天發現另一個夢也碎了,可能我們又會去追求別的,我們不是恒星,是行星。」
小鎮磨難記
他雖前衞,卻入世,見不得那些自稱文人的隱居方式。他總是要參與進來,好似宿命也令他必須如此。
《我的宇宙》之創作歷盡磨難,不僅是龐大的財力物力與人力,而是穿梭於世俗的難。這就像是一個早已預設好的經歷:你想呈現的是宇宙,但你面對的是人間。
他需要在一個山東小鎮做爆破,五米長的巨石炸開的同時,有六架高速攝影機在不同角度拍攝,要清楚地記錄每一個石子的運行,並編號運回,製成不銹鋼石。而拍攝好的畫面,經由放慢的速度,以六面巨型銀幕,展示爆炸的瞬間。
萬事俱備的時候,鎮裏的黨委書記發了難。同組外國攝影師無意拍攝了當地的學校,有外國記者之嫌,鎮裏如臨大敵,為免後患,乾脆制止了他的拍攝計劃。
儘管他是中外聞名的藝術家,也在小鎮上一籌莫展。他可以面見一個國家總統,卻奈何不了小鎮書記。解釋央求都無用,意味着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費。
在最後的期限裏,他絕望且憤怒,見到趕來的太太,他哭了。「中國社會裏處處是羅生門,很可悲。」哭過一場後他決定給鎮委書記打電話,他要罵,要發洩。旁人勸阻,他太太說:讓他用自己的方式吧。
「為甚麼要為難我這個外地人?」
鎮委書記答:我們外地人去你們北京才被欺負呢。
「你是共產黨的鎮書記,為甚麼要為難共產黨管轄下的藝術家!」他也不知道為甚麼會說出這樣的詞來。但奏效了。
鎮書記歇斯底里地喊:你到哪裏爆破不好,為甚麼偏偏在我的地方爆?!
遂即答應了爆破計劃。
零下十幾度的冬夜,一直刮着狂風,他精疲力盡了。他要宇宙誕生的再現,發生在一個小小的費縣,而此處經由的磨難,莫不就是宇宙間小石子滑行的瞬間。
愛是滑行的依託
像爆炸產生的小石子一樣滑行,若是想跳脫就只有隕落的結局。這樣的人生觀,既順應,也感傷。展望四十九歲,四十二歲那年他渴望婚姻,娶了台灣太太。他說男人都會因孤獨產生悲觀,必須有所愛有所依託。「我明白自己一旦結婚會非常尊重婚姻重視妻子,我需要這樣的東西拉扯住我」。以便不必像小石子那樣太過輕盈地滑行。
他曾將不銹鋼石送上珠穆朗瑪峯的頂端,也有計劃將另一塊石運向太空,視作補天。他是爆炸之下的細微的石子,石子的這顆心卻裝下了整個宇宙的時空。
展望:
觀念雕塑藝術家,1962年生於北京,1988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現任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從1995年開始製造不銹鋼的《假山石》系列,它的原型全部來自於天然石,經過高難度的手工鍛造而成。其作品是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及波士頓美術館等首次收藏的中國當代雕塑品。代表作《中山裝》、《園林烏托邦》、《都市山水》等。今年6月於中國國家博物館《路易威登藝術時空之旅》展出《我的宇宙──初始》序篇,11月26日在UCCA當代藝術中心展出的《我的宇宙》完整篇。
鞠白玉,
滿族女,
八十後,
達達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