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文存》不是單一的一本書。《胡適文存》一共分成四集,從1921年起陸續出版,前後收錄了從1917年到1935年,十八年間胡適寫過的一些最重要的文章。《胡適文存》出完第三集後,胡適曾經編輯過一本比較簡要的《胡適文選》,可是視為是《胡適文存》的部份濃縮本。
《胡適文存》乍看下篇幅不小,然而若是跟其中所包含的中國近代思想史資料相比較的話,卻是驚人的簡要。在那近二十年間,影響中國社會價值大挪移的重要發展,胡適可說是無役不與,而且還都留下了關鍵性的意見。
白話文運動對於中國傳統古文的總攻擊,是由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發動的;丁文江和張君勱纏鬥不休的「科學與人生觀論戰」,是由胡適的一篇〈序〉文總結的,而該篇文章裏呼籲要進一步轉移戰場去討論甚麼是「科學的人生觀」,事實上正是宣佈了「科學的人生觀」的成立,因而停息了論戰的戰火。至於「古史辨」運動中,最重要的史料當然首推顧頡剛長達六萬字的自敘長文,不過對整個運動來龍去脈與精神核心最精確地捕捉的,卻還是要數胡適寫的六千字的〈古史討論的讀後感〉。
另外還有當年風起雲湧、如火如荼展開的「整理國故」,也基本上是按照胡適寫的〈《國學季刊》發刊宣言〉所指出的方向來進行的。這篇文章和梁啟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前後呼應,都總結了有清三百年來訓詁考證的成就與缺憾,也都提出了進一步研究的明確規劃。
胡適開的第一道藥方是「擴大研究的範圍」。不只要研究「國粹」,也要研究「國渣」,事實上到底是「粹」還是「渣」,還得在經過全面整理之後,才有辦法定奪。「過去種種,上自思想學術之大,下至一個字、一隻山歌之細,都是歷史,都屬於國學研究的範圍。」對於這一點,胡適在一篇寫成於1930年,較不為人所知的文章〈《上海小志》序〉裏,有更大膽的發揮。他甚至把自己在〈發刊宣言〉中的上下大小分野都顛倒過來了,直截地說:
「《史記》裏偶然記着一句,『奴婢與牛馬同闌』,或者一句女子『躡利屣』,這種事實在我們眼裏比楚漢戰爭重要的多了。因為從這些字句上可以引起許多有關時代生活的問題:究竟漢朝的奴隸生活是甚麼樣子的?究竟『利屣』是不是女子纏腳的起源?這種問題關係無數人民的生活狀態,關係整個時代的文明的性質,所以在人類文化史上是有重大意義的史料。」
這裏的態度已經接近「生活史」(Historyofeverydaylife)的立場了。更有趣的是他文章後面提出的研究建議。他建議《上海小志》的作者胡寄凡去考索「上海妓院的沿革」、「上海戲園百年史」、「城隍會的小史」等等。方法是「用六十年的《申報》所登每日戲目做底子,更廣考同時人的記載,訪問生存的老優伶與老看戲者,遍考各時代的戲團歷史與戲子事實,更比較各時代最流行何種戲劇與何種戲子……」這樣一種徹底認真對待戲園的研究法,即使我們今天看來,都還新鮮活潑而且稀奇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