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生那一天到出國前,我一直居住在上海虹口的閔行路上。那曾經是一條僻靜整潔的小街,兩旁是一排排磚木結構的三層日式小樓。人行道邊上各有一行樹蔭婆娑的法國梧桐。我家在小街的最東頭,對面是公安局,佔了街區的大半截,另半截是一個叫東新康的里弄。「文革」那幾年,我賦閑在家當「逍遙派」。站在窗口,經常可以看見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從公安局高高的圍牆下走過。春日的陽光灑在小女孩身上,女孩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鮮花。有時候,女孩身邊有個高大英俊的中年男子同行,應該是她的父親。時間久了,才知道女孩是對面東新康里「廣東阿婆」的孫女,也就是後來紅極一時的香港女星、李連杰的夫人利智。
利智的父母都是音樂學院的高材生,畢業後被分配到大西北工作。利智還沒有懂事,父母便勞燕分飛。她被送回上海跟祖母生活。祖孫倆的生活很拮据,但鄰居都說這個小女孩很懂事。她和我的侄女小紅一起在昆山中學讀書。雖然那是在「讀書無用論」流行的「文革」期間,但利智仍然很用功,很愛讀書。1981年,利智隨父親和繼母移居香港。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也許我早就把她遺忘了。
有一天,我在上海第五中學教書時的學生小楊找上門來。那時他已經在一艘遠洋輪上當水手。小楊吞吞吐吐地似乎有話說。在我追問之下,他才說想請我轉信給在香港的女友利智。怎麼回事呢?小楊原原本本地道出了和利智戀愛的經過。原來在他等待分配工作期間,經常到虹口區圖書館去看書,在那裏遇到了利智。兩個愛讀書的年輕人相識了,戀愛了。不久利智就移民去了香港,小楊也上了船。兩個初戀的年輕人只能魚雁傳書。初到香港,語言不通,沒有朋友,父親常出差,與繼母又不很熟識。在一聲聲「大陸妹」的輕蔑稱呼中,利智再一次感受到了孤獨。她把來自黃浦江畔的情書看得彌足珍貴。不料,這段戀情很快被攔腰截斷。原來小楊的父親是東海艦隊作戰處的一名高級參謀。不久軍隊的保衞部門就找上門來,要求父親阻止小楊和利智的戀愛關係。說是利智有「特嫌」,搭上小楊是別有用心。理由是利智繼母的父親是台灣的一名退休將領。那個年代,中國的大門剛剛打開。人們的思維還停留在「階級鬥爭」、「革命警惕性」的影響之下。於是一段年輕人純潔的愛情就此被扭曲。
小楊不想放棄和利智的感情,但又頂不住父親的壓力,於是只好把雙方的關係轉入地下,想讓我充當給他們傳遞書信的「魚雁」。我問小楊對今後的打算。他說,兩人商定在船到香港的時候,讓小楊「跳船」,在香港留下來。我當場就把他痛罵一頓:「你的想法太簡單。你在香港留下來靠甚麼生活?你不僅會毀了自己的前途,也會讓你父親背一輩子黑鍋。」小楊被我劈頭蓋腦一頓訓斥,頓時呆若木雞。回家後很快就結束了這段感情。
1986年,利智參加亞洲小姐選舉,從2000名佳麗中脫穎而出,奪得了亞洲小姐桂冠。並以亞姐的身分,參加當年9月的「太平洋小姐」選美。利智在這次世界性選美大賽中大出風頭,一人獨得「和平小姐」、「上鏡小姐」和「最佳服裝」三項大獎,頓時轟動整個亞洲。借着「亞洲小姐」的旋風,利智步入演藝圈。短短的幾年,利智拍了三十多部片子,在影視、歌壇中鋒芒盡露,成為紅極一時的明星。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小楊的母親,見面就向我道謝:「如果不是你說服了小楊,小楊真跑到香港去了。如今利智這樣大紅大紫,還會要他嗎?我兒子豈不是會很慘。」世事難料,假若利智的初戀真成正果,她的人生道路也許就大為不同了。但可以說,至少利智不是一個見異思遷的女孩。聽說在成名之後,她曾經想幫助中學時的班主任老師出國留學。可見她心地善良,知恩圖報。
在香港傳媒打滾十多年,我竟一直對這段小秘密守口如瓶。因為我看得出利智一路走來不容易。就在利智戴上「亞洲小姐」桂冠的那個夜晚,歡呼聲未絕,一陣倒彩噓聲卻捲地而起。這只因為她是一個「大陸妹」。利智這個初戀故事當初若成為八卦新聞,也不知會被如何渲染誇大加鹽加醋。如今利智淡出了公眾的視線,在家相夫教子。這樣的小秘密,既是那個時代的存證,也讓我對於這位鄰家女孩,多了一份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