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衣櫃裏的卡波堤 - 邁克

邁克:衣櫃裏的卡波堤 - 邁克

外間以為我跟楊導熟絡,當然是一場誤會,其實我們只能算新相識,交往不過三五年,在他金碧輝煌的回憶錄裏,遲到的旁觀者不但完全錯過了「時間」,也霸佔不到任何空間。這麼往來無白丁的vanityfair,美女名男川流不息,閒雜人等本來就只有看熱鬧的份,插不上嘴評頭品足。榮獲寫序重任,得以親身實踐成語「佛頭著糞」,作用恐怕近似《牡丹亭》那個徒勞無功的花郎,在遊園好戲上演之前,負責為翩然而至的杜麗娘打掃花徑。

別怪我杯弓蛇影,類似的處景在真實生活曾經出現過。年中他放下為十三部影片復修藍光版的繁重工作,在巴黎悠遊度假四星期,適逢康城影展成績公佈,約了一起去BercyUGC欣賞金棕櫚得主《生命樹》。到得太早,購票後踱進戲院附近的公園散步,忽然發現園中一角富貴花盛放,耳機裏關不住的水磨調,於是順勢從習慣高喊「開麥拉」的巧嘴流出,因攝製《鳳冠情事》耳濡目染的身段,蠢蠢欲動即將浮泛,我見勢色不對,趁「怎知春色如許」尚未劃破法蘭西的藍空,馬上跑到五十尺以外企圖扭轉命運。少說也矮他半個頭,渾身衣着沒他一半光鮮,同場出現的話,走在前面活脫脫是開路,跟在身後則等於尾隨服侍,稍具戲曲常識的不會不知道,在如此惡劣客觀環境底下,演的無論如何都是春香。
料不到的是,後來大寫特寫尊龍,追述兩人在紐約街頭即興來一齣《白蛇傳》,他分派到的角色原來是……小青!一向穩坐第一主角寶座,去到甚麼地方都堅守自我的中心,竟然曾經屈居配角位置,心甘情願為大老倌挎刀,飽嚐伏小滋味,實在太大快人心了。他文章之所以好看,除了文筆生動明星如雲,也因為時不時揭露近乎「糗」的細節。陪林青霞喝半島下午茶、攜吳彥袓遠赴嚴冬的柏林、替張大千添香、為白光造像這等良辰美景,讀者固然樂於分享,但微時被奚落的窘態、街頭巷尾遭搶白的狼狽、甚至大會堂中場休息的交際方式被無情嘲笑,更能教人感激老天爺公平。如果從藝術創作角度品評,這正是呈現立體人物的不二法門,十隻手指天天珠光寶氣只會引起哈欠連連,偶爾做點擦地板之類的粗重工夫,才有眼前一亮效應。

暫時放下導演筒,兜進書寫界分花拂柳,大概是他休息回氣的方式。據說,年輕時在《中國學生周報》初試啼聲,獨具慧眼的編輯陸離推舉為全港最美麗文字,可惜稿紙容納不下他的拳腳,讀者福利白白被剝削了幾乎半世紀。後知後覺的我,直至去年看到他執筆的拍賣會特刊,方醒悟香港的衣櫃藏着土產杜魯門卡波堤。他的八卦有順手拈來派頭,不費吹灰縱橫四海,走筆行雲流水,卡士一呼百諾,尤其難得的是拿捏有分寸,給自己和其他人都留三分餘地。別以為我吃了兩次傅抱石付賬的午餐,便義無反顧瞎捧,假如你有幸拜讀過文章初稿,一定會驚訝他的小心翼翼,稍為孟浪的閒話和略略過火的諧謔,付梓前一一被作者狠心剷除。
不止一次,有眼無珠的陌生人把他錯認為我,甚至試過被要求在我寒酸的書上簽名留念,對一個有末期水仙花情意結的人來說,刺激之大可想而知。難怪他面無人色到處呼寃:「想當年,我還是個美男子哩……」數十年來風調雨順萬事如意的天之驕子,幾曾遇過這種挫折,我除了深表同情,唯有極力安撫他受傷的心靈——一個是花枝招展的粉蝶,一個是土頭土臉的灰蛾,連品種都不一樣,怎麼可能相似呢?有一天坐在巴黎意大利廣場候車,路過的法國伯伯望了我們兩眼,忍不住發表高見:「你們像共產黨上台之前的中國人。」得到這樣毫無矯飾的恭維,而且沒有被懷疑表兄弟結伴遨遊花都,他安心了。

好話說盡,是時候講壞話了,不過因為事主手上掌握一張我擁抱違禁品作欲仙欲死狀的淫照,威脅隨時公開,不敢冒身敗名裂危險暢所欲言。那麼,就以一宗秘密交換清靜吧:八十年代中我在香港為生計煩惱,某間剛成立的電影公司找人寫劇本,體老憐貧的朋友薦去見主持人。一如傳聞,豪氣干雲的她比上海男人還上海男人,拍拍心口向我保證:「小說版權雖然未曾落實,但我和亦舒是死黨,不會有問題,你先寫個大綱。」入世未深,特別不知天高地厚,心想首期沒有付,積極投入工作豈不吃虧,於是打開原著,這裏刪兩段,那裏鉤一鉤,不着一字鋪排出改編的路線。態度如此不敬,對方非常吃驚,末路書生投身影壇的童話故事於是不了了之。
隔不多久,娛樂版發佈了鍾楚紅張曼玉拜神開鏡的消息,公司不是那間公司,導演不是內定的導演,我不禁鬆了一口氣。又隔了許多年,場景換上希臘米可諾斯島,初遇把倪女士大作搬上銀幕的真命天子,腦海立即浮起《流金歲月》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