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甸:失書記 - 馬海甸

馬海甸:失書記 - 馬海甸

幼時買書,學古人在書上鈐一印章,曰某某藏書。有忘年交嗤笑說,你這也算藏書?既非古籍,更不是善本,去去去,多讀些線裝書再談藏書吧。我無言,但買書如故,鈐印如故,渺予小子,到文革前已積攢了數千冊藏書。

文革中,一個破四舊,一個清理階級隊伍,都是要抄家的。我護書心切,遂將所庋藏的吳晗著作近十冊轉移到親戚家中,沒曾想親戚家更不保險,被抄了個精光。親戚跑來通知我這一壞消息時那副氣急敗壞的模樣,至今歷歷在目。文革後,由於閱讀興趣的轉移,我只補購了一冊《朱元璋傳》,不過有時中夜夢回,想想吳氏的《投槍集》還是有再讀的價值的,但偏偏這本書最難找。惡煞臨門之前,我還把朱生豪譯的十二卷本《莎士比亞戲劇集》轉移到一個同學家裏,處身當時的環境,這套書對於我當然比吳晗的著作更重要,因為我有一種預感,這種中世紀式的文化專制會綿亙一段很長的時間,要讀書的話,只能珍惜眼前的藏書了。又是一個沒曾想,同學黯然而來,說你的莎劇昨晚全被抄光了。不是我心眼多,但我老有這麼個想法,是同學或他的家人主動把書交出去的。這套書的零本現在並不難買,但我記不清已購的卷數,到現在仍湊不齊,買重複的倒有好幾冊。

好不容易熬過了十年,可以比較隨心所欲地買書和讀書了。到九十年代初,我的藏書已增加到近萬冊,廣州空置的祖居裏,八個大書櫥和書架滿滿當當地塞了兩三層,擱不下,有的只好暫放在床上。裏面雖然沒甚麼善本,但畢竟是我歷年徘徊冷攤、人棄我撿的所得,也有一些不錯的本子,如民國版錢鍾書的《談藝錄》,周作人編譯的《希臘女詩人薩波》,趙景深譯的《羅亭》,等等,即使不是海內孤本,在今天的淘寶店也是價值不菲的珍罕本了。不消說,每冊我都珍而重之地鈐上藏書印。
二○○五年春節前,我返穗省親,原說好下午就去收拾藏書,該搬的搬,該送人的送人。結果第三個沒曾想又發生了,姪子悄悄走到我跟前,這個平時大大咧咧的半大小子滿體貼地說了一句,伯父,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你別傷心,你的書前些天被毛賊偷光了。我還記得當時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全部?全部。他肯定答道。祖居位於鬧市,絕不荒僻,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過萬冊的書籍竟被洗劫一空。它們躲得過文革的惡煞,卻躲不過盛世的蟲豸,真是人間何世!
年初一,我到廣州東川書城的舊書部,想找自己的藏書,結果一無所得。

半年後,我又到廣州省親,不死心,到東山文化城的一個書攤翻尋。書分兩排插在架上,我搬開第一排,還沒取出第二排,便已窺見幾個熟悉的背影,取出一看,確確實實,正是我那些流散在外的寶貝!藏書印仍赫然在目。《談藝錄》、《古希臘詩人薩波》不出所料蹤迹渺然,好歹還有十來冊雜書。賣書的是個北方漢子,正懶洋洋地靠在一張馬扎上讀英文財經報紙。我掏出名片,把書翻到鈐有藏書印的扉頁,趨前說,先生,你賣的書中有我失竊的本子,你看該怎麼辦?漢子瞅瞅我的名片,再斜眼看看扉頁,噴一口煙回答,這些書是人家上門賣的,賣書的咱不認識,這樣吧,我給你九折。到這會兒,我還有甚麼話可說,只好乖乖掏錢買下自己的書。
一年後,網上掛上一張帖子,說舊書店有馬某人的大量藏書出售,此人看來品味頗高,估計是一家大學的教授,身後家人將所藏舉以出售云。掛帖子的自稱,他已購入十數冊馬某人的藏書。古人說,「楚王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之。」我藏書的目的是自用而不是玩賞,更不是消遣,自然不能像古人那麼豁達,因了這些書的失去,我有起碼有三個寫作計劃胎死腹中。這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