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馱沙上縣新開,城郭民稀半草萊。寄語江南諸子弟,秋風切莫過江來。
這詩寫的就是俗說的打秋風。明代的郎瑛《七修類稿.辯證上》:「俗以干人(按:求索於人謂之干人)云打秋風。予累思不得其義,偶於友人處得米芾札有此二字,風乃『豐熟』之『豐』,然後知二字有理,而來歷亦遠。」
首先我們可以注意到:即使是在郎瑛那個時候,人們對於「打秋風」這個詞的內涵非但是「不知其所以然」,甚至已經有「不知其然」的景況。──到底打的是甚麼?秋風?還是秋豐?起碼可以確認一點:這個詞大約從宋朝米芾的時候就有人說了。如果原文並非「秋風」而是「秋豐」,那麼,一定跟秋後完稅的「抽豐」、「抽分」有關。
抽者,取商稅也,後來嫌表面上說著抽得太多,不叫「抽分」了,叫「抽釐」。單位看起來小,但是抽起來還就是朝三暮四、朝四暮三那一套操作。名目上只抽了一分的十分之一,實質上一抽之下,分文不少。
明代另有一位偉大的戲劇作家湯顯祖在《牡丹亭》的第十三齣〈訣謁〉裡有這麼幾句生、淨之間的對白:
(生):「坐食三餐,不如走空一棍。」
(淨):「怎生叫做一棍?」
(生):「混名打秋風哩!」
「秋風」就是讀書人在通過一項進階考試之後到仕紳官長家去請見,所謂行客拜坐客。「坐食三餐,不如走空一棍」的意思就是遊走干謁,假借名目向人索討財物,強分人之有餘,以助己之不足。《儒林外史》第四回〈薦亡齋和尚喫官司打秋風鄉紳遭橫禍〉裡的張靜齋到處「打秋風」、「甚是可厭」。人家來敲竹槓,你不讓敲,不就結了嗎?為甚麼還要一面討厭人、一面窮應付呢?實在是因為被打的依舊盼著來打的日後若出息,必定不失「禮尚往來」之義。
江盈科《雪濤諧史》:「一士人好打抽豐。其所厚友人巡按某處,逆其必來,因屬所司將銀二百兩,造杻(按:銬鐐)一副,練繩一條,用藥煮之如鐵。其人至,求見,輒怒曰:『我巡按衙門是打抽豐的?可取杻、練來,解回原籍。』」
秋風一作「抽豐」。科舉時代,新進學的秀才、新中式的舉人,以拜客為名,要人送賀禮或川資,投拜者就叫秋風客。舊日州縣裡不入品流、但是仍有稍許權勢的小官吏們──尤其是地保──也是靠打秋風過日子的。上海俗語:「地保做生日」就是打秋風的別名。平常人至少要到五十歲整壽,才好發帖子稱慶,惟有地保可以年年做壽,亂發請柬,藉之斂財。本人過生日一年一度也就算了,還有老婆、姘頭、兒女滿月周歲三歲五歲,都是題目。沒有兒女,父母叔伯總是有的,就算父母叔伯死了,還可以做陰壽,請柬上往往印著:「席設哈爾濱某街某樓某菜館」,按柬尋去,未必找得著。喜事辦完還可以發喪。幾張訃聞,三大姨四大姑八大爺九大舅,祖塋在千里之外,客人卻近在咫尺,誰會貼了盤川去哭墳呢?
打人秋風者,人恆打之。此中最精微的道理是:不可因禮之厚薄而評斷客人的人品──須知:禮送得少,容或是專程前來報復打秋風者,自有其出於公義的俠情;禮送得多,也未必是真慷慨,這人顯係秋風常客。人說:羊毛出在羊身上,送往迎來的次數多了,到底誰是羊?真算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