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52年到1953年之間,余英時以「艾群」(諧音「愛群」)為筆名,在《自由陣線》發表了許多文章。《自由陣線》是當時流亡在香港的獨立知識分子所辦的周刊雜誌,標榜「沒有自由絕無生路,結成陣線才有力量」,強調自由民主,反對獨裁專制。余英時在此發表的文章,主要是探索自由民主在西方歷史傳統的思想來源與承傳,並以歷史潮流發展的史實作為參照,論證中國共產革命的謬誤。他在1953年2月,寫了「論反革命」的文章,以連載的方式,分四次刊登在《自由陣線》,企圖從歷史潮流走向的角度,重新界定甚麼是「革命」,甚麼是「反革命」,釐清當時人們受到意識形態影響而產生的思想混淆。
余英時青年時期的思想論述,涉及政治及社會現實的時候,一貫反對一元化思想模式,傾向於多元開放的文化思維。但在論及歷史發展趨勢的時候,年輕的余英時卻似乎相信歷史潮流有一種理性進步的走向,由蒙昧走向開明。因此,他以為,縱觀歷史的長遠發展,變革反映了進步的趨勢,革命是人類社會進步的力量。然而,他又指出,在現代社會歷史發展的具體過程中,甚麼是革命,甚麼是反革命,甚麼是進步的力量,甚麼是反動的逆流,卻很容易讓人混淆,以至於顛倒黑白:「人們把革命的力量看作是反革命的力量,而把反革命的力量尊為革命的力量。千百萬懷着滿腔革命熱情的智(知)識青年、工人、以及農人們所捨身以赴的革命運動,在歷史的考驗中卻恰恰被證明是反革命的逆流。」這裏說的具體情況,就是晚清五四以來,中國的革命運動本來是推翻獨裁帝制,追求人民福祉的進步力量,但是,發展到後來,共產黨走了一條極端激烈的道路,使出了最激烈的革命手段,反而回到了獨裁專制,成了「反革命」。問題是,為甚麼大家在參與革命、追求進步與美好願景的過程中,會混淆是非,顛倒黑白呢?
余英時的文章重點,就在於探討革命的性質,指出革命在歷史展現中的複雜性,容易讓人受到誤導,使得投身歷史變革其中的人,看不清長遠的方向,沖昏了頭,分不清甚麼是革命,甚麼是反革命。他舉出四個標準,作為辨明真假革命的準繩,並以之解釋顛倒黑白的原因。
第一,「人們通常以『新』與『舊』為區別『革命』與『反革命』的標準。」這裏出現的混淆,是只看表面,不看本質,以為新的就是進步的,舊的就是落伍的。拿新舊作為標準,來衡量是否革命,是否進步,很容易出問題。這種只看表面的思維就會以為,文藝復興以來西方發展的近代民主主義精神,已經有了幾百年的歷史傳統,是已經落伍與過時的舊東西。而共產主義與法西斯主義,屬於晚近的新思潮,就成了最時髦的革命理想,當做改革社會的進步力量。中國共產黨把西方傳統的民主稱之為「舊民主」,標榜自己是「新民主」,就製造了一個假象,讓許多求新求進步的知識分子與熱血青年,甚至包括共產黨人自己,惑於「新優於舊」的煙霧,悶頭鑽進共產革命的洪流。
第二,「人們又往往以『激進』與『溫和』為衡量『革命』與『反革命』的尺度。」於是,激烈的、暴動的、打倒一切的、無法無天的、跟現存制度對着幹的,就是革命進步的。反之,溫和的、漸進的、通過協商的、點滴改良的、不肯使用武裝暴力推翻政權的,都是落伍的反革命。
第三,「人們慣於以情感,而不是以理性為判別革命與反革命的標準。」以情感為主導,看到一切不合理不完善的制度,就要打倒,就要推翻,也不想想破壞了之後,有沒有可以替代的制度,有沒有可以臨時維持秩序,作為過渡的機制,是拋棄了理性的野蠻盲動行為。能夠激動人心的示威暴動,與軍警發生的肢體衝突,以至於打砸搶的破壞,都是任意恣肆,讓長期受到規管壓抑的情緒,得以噴薄而出,使得參與者得到「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的革命快感。然而,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看,把歷史傳統與社會制度打個稀巴爛,畢竟只是毫無理性的情感發洩,最多有一種「時日曷喪,吾與汝偕亡」的悲壯情結。究竟是否改善了人民福祉,是否是進步的表現,是值得商榷的。
第四,「人們習以『主動』與『被動』來劃分革命與反革命的鴻溝。」這是說,人們往往以為主動出擊的就是革命,向社會秩序挑戰就是革命行為,而維持社會秩序就是被動的反革命,就是冥頑不靈的反動派。但是,放到具體的歷史情況中,假如社會制度已經大體上接受民主共識,正在進行社會協商的變革,通過各方社會勢力與階級利益的妥協,逐漸改善民生,化解階級矛盾的時候,為了打倒一切舊勢力而主動出擊,以「不破不立」為理論根據,究竟是革命,還是反革命?
我們可以看出,余英時認為歷史文化是往進步方向發展的,也就以歷史潮流的長期發展作為衡量標準。有理性判斷為據的行為,有利於長遠發展,是真正的革命;沒有理性依據的激烈行為,不利於社會人群福祉的發展,是假的革命行動,是反革命。因此,余英時在中國共產黨大肆宣揚自己是革命政黨,是人類歷史的革命標兵之際,獨排眾議,寫了這篇文章,「把顛倒了的重新顛倒回來」,說共產黨其實是反革命,而捍衞自由民主思想才是真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