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起於《吶喊》,終於《彷徨》 - 楊照

楊照:起於《吶喊》,終於《彷徨》 - 楊照

據說葉公超先生曾經用英文評論魯迅說:「Hecan'tevengetlongwithhimself.」意思是說他連跟自己都搞不好,更不必說和別人相處了。而許多當時人的印象,也都覺得魯迅是不容易相處的。魯迅的這種刺蝟特色,有一部份是先天性格使然。例如他對「復仇」這件事格外在意、甚至着迷,在《故事新編》裏最精彩的一篇就是寫子報復仇的「鑄劍」,幾乎單純就是「復仇」抽象概念的化身,而故事結局處已經砍下來的頭顱繼續在沸水中翻滾追逐,完遂復仇任務的奇幻場面,令人永誌難忘。又例如說他一直到死,臨終前的遺言竟然也還是「不寬恕」。不過另一部份,卻有着思想上的緣由。

那就是魯迅雖然也怕寂寞,可是他更怕不孤獨。不孤獨就表示是從眾,被庸眾化了。然而為了維持孤獨而擺出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很多時候又正落入了他自己開出的「缺乏誠與愛」的病理診斷中,坐實了他也是這中國文化大病裏的一顆小膿瘡。他就這樣逃脫不掉被自我的批判意見所拘絆的困擾,時時厭惡着自己,當然也就既和別人處不了,也和自己搞不好了。
魯迅的病理眼光,以及想要用文學來研究中國國民性的取徑,還產生了另一組衝突矛盾,對他的創作生涯,應該也有頗為深刻的影響。魯迅和同時代其他文學革命同志,在知識背景上有一項重大差異,那就是他雖然也擁有不錯的訓詁、校勘工夫,可是卻對清代樸學那套東西沒有熱情。胡適、顧頡剛、傅斯年,甚至在勸說魯迅寫作小說上居功最偉的錢玄同,在精神上對中國文化攻擊不遺餘力,然而他們的學問興趣,卻始終脫不開考證那一路。魯迅則不然。他對書本字句沒有那麼絕對的注意,比較喜歡民間傳統許多非文字形式的東西。就算是文字方面,他也偏好富於想像力、怪誕、超越日常生活領域的神話、小說。他寫幼時回憶,最有感情的是「社戲」、是「五猖會」、是在廢園裏構築自己的想像;他寫《中國小說史略》,特別對唐以前的神話傳說再三致意;他畢生興味於收集各種民俗工藝品。

魯迅大概是五四這輩作家中,想像力最豐富,也最敢於釋放想像力的一個。他能夠把現代小說形式,一下子拉抬到那麼高的水準,絕非偶然。可是也正因為它比其他人都着迷於小說虛構形式的可能性上,他的小說寫來也就勢必比別人的複雜、多層次,具備了閱讀上的高度曖昧性、歧義性。這樣的小說,一來絕對不能作為忠實反映中國國民性的工具,二來也無從傳遞出該如何改革人民精神的明確訊息。魯迅的小說取得了外在於中國國民性的獨特生命,而其內在的曖昧歧義也呼應了魯迅本身的悲觀多疑,自然是不適合拿來戰鬥用的。
魯迅的小說,起於《吶喊》而終於《彷徨》,前後寫作時間只有短短的八年。而其前期的「吶喊」,其實也不完全出於魯迅的原意,毋寧是感染了《新青年》的積極氣氛。可是到出第二本小說時,魯迅就「彷徨」了。他寫了一首舊體詩形容自己的蒼茫心境:
「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