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倫:范曾的雷同與慎密 - 張傳倫

張傳倫:范曾的雷同與慎密 - 張傳倫

吾華數千年書畫史,大師巨匠,代有其人。十翼范曾先生獨仰八大山人,所為何由?八大神之為王,十翼氣之為壯!此之氣乃可謂士氣,八大十翼下筆處皆已形成士氣之符號,那便是簡捷清醇、精微廣大、高明中庸,掃淨一切的繁文縟節、一切的矯揉造作、一切的事功媚俗,那麼士氣的博大空明雄渾典雅便呈現在你的面前。此便是八大十翼藝術的符號意義,也是中國畫的終極追求。范曾筆下往古的孤忠烈魄不唯有着相同的精神氣象,面容形色亦頗相像,懸之素壁,像鍾馗像東坡昂藏之大像最像是范曾,要的便是這獨歸范曾的符號意義!
去歲轟動藝林市廛的一件吊詭之事,即有人於報上批「范曾畫雷同有如複印機」,似有千篇一律之嫌。范曾以誹謗罪將其告上法庭,且終勝訴。范畫雷同之說,實為早年曾有傖夫所指「范曾畫千人一面」的老調重彈而已。說甚麼千人一面說甚麼畫作雷同如複印機,我說一句一點兒不帶調侃的話,此非誹謗范曾,倒像是吹捧范曾呢!

昔時筆者曾觀范曾放筆作四尺整張《老子出關圖》,數幅少頃而成,複叠合一,依曦光顧辨,但見老聃鬚髮稚童抓髻,扣然重合,錯影無多,此技法之絕妙,非鬼手神腕,曷能辦之!直與宋賢神篆相彷彿。世人多知范曾筆底法度精嚴,鐵畫銀鉤的線條,是必具巨擘的絕技方可出之。明馮夢龍《古今譚概》「神篆」一章所記,頗可為古今書畫雷同之妙為世人作一力證:「宋朝章友直伯益以篆得名,召至京師,翰林院篆字待詔數人聞其名,未心服也。俟其至,俱來見之,云:『聞妙藝久矣,願見筆法』。伯益合粘紙各數張作二圖,即令齜墨濡毫。其一縱橫各十九畫,一作十圓圈,成一射帖。其筆之粗細疏密,毫髮不爽,眾大驚服,再拜而去。」
我有幸親歷二事,可從另一角度領略范公繪畫手段之高妙!范曾以張大千傅抱石的線條墨法為宗,添筆補成二畫,殆與雷同之作,大異其趣。時在2000年,新世紀曙光微明,先生筆底又開一生面。范曾老友米景揚先生適才入藏一幅張大千《高士孤松圖》,松下見一側面高士,盤石而坐,米公晨興攜來請范公題跋,公之跋文向來是不假思索,捉管便寫,立見古賢之雋意。范公賞玩此畫,意下欣悅,便請米翌晨來取。轉天米興沖沖入得先生畫室,一眼瞥見大千畫面發生了變化,畫還是那幅。只是古裝高士原本一個變了倆兒,米驚極,近覿細觀,誰能料到范曾竟以細筆勾畫一位開臉髮髻衣飾衣紋,均與大千畫風一致的正面高士,且純粹以大千家法足成大千之畫,米喜極,揖謝不已。范曾大笑,「興忽來戲筆而已」。此幅畫只范、米兩公和筆者詳知底細,倘我三人不言,縱起復大千於地下辯之,亦當無疑。此畫際遇之奇,業經這般撰述,露白之虞堪憂,以外道人觀之,後動手,或與兩值有損,而方家藏者越加褒揚。一本丹青,兩代大師不以幽明見隔,共繪蒼波於楮上,張八爺筆下青秀一枝,孤生片琰;范三公善將高士孤松,化為松下雙逸。踞青岩而盤桓,雲上之思,高情益隆。

又一日,某藏家攜一巨幅橫披傅抱石設色山水,惜未畫完,上有傅氏遺孀羅時慧鑑題,畫主人亦請范曾賜一題,益增其值。范曾素喜抱石,援筆長跋一番後,意猶未盡,徵詢畫主,畫主大喜過望,再拜而曰:「有所願也不敢請也,拜托先生擘山渲水」。范公即命傳倫備下一大池墨,先生抓大筆上下塗抹,一時不知是皴是擦是點是染,頃刻之間,傅家山水,駘蕩春山,而范公法度盡隱於煙霞深處矣!
讀以上二例,不難知嘵,范曾任是何樣的風格技法,不能嫻熟運用!只是對己之符號意義情有獨鍾罷了。先生的老子出關畫得最多,世人就是喜歡這一老一少一青牛的組合,倘易其境、其法,偶有稍變,眾遂不稱,公乃不變。
有甲者得一《老子出關圖》,老子雙目炯炯射人,乙者得畫,老子則雙目緊閉,乙者偏也喜歡開眼的老子,然於此情,范曾決不通融,要睜眼的非畫閉目的給你,反之亦然。觀范公作書,請勿多言,少說為妙,書大字橫幅,先生善用羊毫長鋒大筆高捉管,「大江……」旁睨者一旦念出大江東去,必改寫西來,這等脾氣秉性,誰碰上了誰都得怡然受之,誰都拿他是真沒轍。
「五百年來一大千」每開畫展,常常是一張畫上,下定的紙簽掛着十多條,民國年間在天津永安商場那次展賣,好多人都看上了一幅《白猿圖》,大千只好一畫十多張,總是滿足人家的要求不擅變經營位置,買畫的還不忘叮囑經紀人,「白猿啊,還要這姿式的,都別變啊」。恨不越雷同越好,世上不喜雷同者若碰上這樣一張《白猿圖》,千萬別買,只是怕買了給你添麻煩,你找大千去辯說雷同可不易,得去台島一叩梅丘之室。
去歲網上傳范曾先生於央視節目中,將七律念作七絕或七絕念作七律,此係先生口誤之小疵,人皆有之,無關宏旨,與先生何傷!與文化何干!

不可不重視的是恰是這三次央視講學,亦不可不詳查之的是范曾先生在這受眾最廣大的平台,開山佈道,竟有二字念錯。傳倫在下靜心敬聽,方有分辨。一為戛(jia)字,范曾口語慣讀戛(ga)然而止,我不只一次聽先生這樣念,每每耽慮旁人眾多,實不便正辨之,乃因當眾糾正他人的錯別字不僅無禮,常為淺學者所好。戛字正「敲金戛玉」之戛,我也曾有幸聆聽范公吟誦《後赤壁賦》:「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此處戛字,范公念得正確發音戛(jia)。由是不難知曉戛(ga)然而止,是為范公習慣性口誤嗎?此一戛字中央電視台都念錯。戛納電影節的戛納從來念(ga)納,興許正如范公所釋,念(ga)音也無錯,方言有此念法。的確在學問上,未見范公有些許誤錯。諺曰:「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細味此語,要其重在隱喻聖賢、只有聖賢無過無錯。范曾先祖北宋文正公范仲淹先生家訓:「不為聖賢,便為禽獸」。這家訓無疑是史上最嚴酷的家訓,中外無兩。正是此不近人情、苛刻之極的聖賢家訓,庶令范曾先祖文正公南通一脈,詩文賡續,以詩世家薪傳火繼至十三代,亦為世界文化史上所僅見。當代國學大師錢仲聯先生對范氏家學曾作如是說:「南通范氏既高據詩界昆崙之巔,其一家之世業撰則又不止詩也」。
其二,范曾先生還將縝密念作慎密。我知先生最不諒己之一事,便是在大庭廣眾面前不小心念了錯別字,引以為奇恥大辱,曾將易錯字繪製一表,便懸屋內,溷室壁上亦粘之。不會吧?先生也會念錯?我竟暗自竊喜,逮了先生一漏,誰讓你平日課徒訓人,一點不留情面,於是乎,在「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鼓舞下,斗膽撥通了范曾先生法京巴黎美松白蘭別業的越洋電話,俺這邊廂還思斟酌言語,或恐范公勃然怒厲聲罵,罵就罵吧,反正這一回得讓你好好的急一把,真急了,其錯在我,再叩首認錯也不寃。

敦料我剛說完,電話那邊的范曾哈哈大笑,雲程阻隔,迢遙萬里,其聲鏗鏗若鐘磬中出,數十載讀書養心焉得不神完氣沛!「縝密。哈哈,為師豈可濫用此等俗語,闡幽經術,指摘利病又豈是爾輩求學中事,傳倫,你還要多讀古賢之書,或可一敘先生者也。慎密之要,《易經》六十四卦之未濟卦早有高詣,吾華文化殿堂於春秋戰國之際是已奠定雄厚礎基,縝慎二字於國學淵源之源頭,早有分辨,速啟書笥,點燈讀《易》去吧!」嚇得我連說:「馬上查馬上查,老師太淵博太淵博了」!聽完「咚」的一聲,范公放下電話,其聲不甚大,我稍稍鬆下心,輕輕放下電話。叫你逞能抖機靈,關公面前舞大刀!給自己找活幹了吧?立廢午睡,速啟《易經》,找到下經卦的最後一卦未濟卦,速讀一遍,未見有關文字,又細查仍不得。念及《周易》六十四卦,上經三十卦,始於乾坤,終於坎離。下經三十四卦,始於咸恒,終於既濟未濟。對了,應再查六十三卦既濟卦,亦無縝慎二字,難道是先生故意幽默一番,只好將六十四卦通讀一遍,真奇了,全文竟無慎密、縝密兩句?莫非是范曾搪塞妙遁之詞,誰不知先生智足以飾非,才足以拒諫。文友高為兄提醒可在《繫辭》裏找找看,我的這套《易經》未附繫辭,便煩勞高為代為一查,果然在《易經.繫辭上傳》八章六節找到了慎密,「『不出戶庭,無咎』。子曰:『亂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為階。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讀畢恍然大悟,此慎密用在夫子央視演講的特定語境中,非此二字難臻絕妙之境!傳倫不禁五體投地再拜於范公座下!
范公學識何其廣博又淵淵然倏奇倏正佹虛佹實,縱放老莊之巨眼,難測奇正虛實。知公雅意,適乃引領傳倫溫《易》解惑,深求自心。感陰陽消長盈虛,循環無端,切望學人多讀書成就大才,深植善根,只此一端,已然盡得《易》理。此一通六十四經繫辭讀下來,博大淵深涵濡宇宙的卦爻義理,未能得以盡領,然其典雅的文學語言,令傳倫半飲清茗半薄醪,久違的酣暢醉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