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名為個人園地的許多網路工具──無論是臉書、微博或博客,都被我拿來當古典詩刊。文言詩已經澈底褪流行,也談不上是骨董,沒甚麼行市,但令我驚訝的是,每貼一篇上網,總會有「全新的」讀者來問究竟。有的問主旨、有的問技法、有的問聲調,有的問典故。其中,特別對如何入門以及典故使用獨有好奇的問題,幾乎都來自香港。
用典的講究跟詩裡很多深層的文法、趣味一樣,一般都說不清,那是因為說清了,就容易說死了。總的說來,但凡是一般常識,無事不可以為典。但是有些故實曉鬯而深刻,用來洽切,就怕用的人一多,意思就俗了,句子也跟著俗了。所以,即使是像莊周的蝴蝶,劉伶的土鍤,謝靈運的木屐,或是王子猷的雪夜快船這一類常用的道具,也得換個說法來表現,以求免俗。
矛盾的是,越運用古老的事典,就越會有一種冷僻不群的壓力,彷彿寫詩的人刻意在與他理想中的讀者保持疏離,本來是意中會心的人,卻還不得不刁難兩句。這時,詩人當然可以一意孤行向古吟,晚清光宣詩壇上的祭酒人物如陳散原、鄭海藏之流者,無一不是如此。在他們看來,詩要是不能「拗折天下人嗓子」或是「膏糊天下人眼子」,也不過就是叫化子沿街唱的數來寶。然而,也有強調用語宜乎直白淺進,而仍不礙於用典的意見。
錢泳《履園叢話.八.譚詩》所載:「有某孝廉作詩,善用僻典,尤通釋氏之書,故所作甚多,無一篇曉暢者。一日,示余二詩,余噤口不能讀,遂謂人曰:『記得少時誦李、杜詩,似乎首首明白。』聞者大笑。始悟詩文一道,用意要深切,立詞要淺顯,不可取僻書釋典夾雜其中。但看古人詩文,不過將眼面前數千字搬來搬去,便成絕大文章。乃知聖賢學問,亦不過將倫常之事,終身行之,便為希賢希聖,非有六臂三首、牛鬼蛇神之異也。」
在錢泳的這一段話裡,就藏著「說清」和「說死」的矛盾。從內部想:用典不用僻典,眼前尋常幾千字不是早就被前賢寫熟、寫透、寫滿了麼?若執意用僻典,卻又有誰能明白詩人讀發的奧義?所以用典,常與詩的對象(以詩示人的那個人)有關。試想:那位好讀佛經的秀才如果拿詩給深研佛學的善知識看,說不定就不會被訕笑了,為什麼呢?典,就是把故事藏在詩裡的「通關密語」,作者寄意,讀者會心,明言暗遞,別通款曲,甚至以簡馭繁,頗合經濟。
清朝的陸以湉有《冷盧雜識》一書,裡面有一段形容當時詩壇風尚的文字可以作為作詩用典的參考。「近今有兩種格體,一為考試起見,讀試帖(按:即為應試而寫的詩),如剪彩刻繪,全無生氣;一為應酬起見,翻類書、用故事,如記里點鬼,絕少性情。此固畢劫(按:畢劫即永遠之意)不知詩也。」從立論上說,陸以湉已經是個融貫通曉的人,可是「畢劫」二字一出,放在今天一般讀者的語境裡,也還是不好理解,明明教人不要有賣弄學問的意思,反倒成了賣弄學問的樣本。
不過,無論是錢泳或陸以湉,大約都不主張在借用古人故事的手段上立異鳴高。既然發出了一則「通關密語」的要求,畢竟還是邀請來客的意思居多。就像我現在寫下「嚶其鳴矣,求其友聲」這八個字,就算讀者不明白「嚶」字如何作解,可是「求其友」三字卻平易而曉暢,此三字一出,便幫助了讀者猜出「嚶」大約就是「鳴」字右邊那一隻孤單鳥兒的叫聲──牠在邀請更多願意和他對鳴古詩的朋友呢;要瞭解這一層意思,何必一定得通過《詩經.小雅.伐木》的原文,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