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來香港,蘋果訪問,說起以前在香港教書的往事。
七十年代,香港的大學染上了毛左的文革幼稚病,余光中來中文大學聯合書院,一上任就遭到一通殺威棒。
為什麼?因為余光中影響力巨大,余光中的中文有氣魄,詩情縱可比杜甫的深遠,又因英國文學的訓練,橫也有幽默雋永的淺趣。中文寫成這般氣象,正如英國的大衞連,可以把電影拍成「沙漠梟雄」這般的視野和氣勢,來到香港,偏偏又說中國的古典和浪漫怎樣好,這樣就觸怒了一伙揮動毛語錄、穿白衫藍褲的香港文藝小赤柬份子。
七十年代中期,香港的左派、托派,還有一些不知哪裏鑽出來的末流,都以「批判」余光中為「自我增值」的遊戲。那時我是中學生,看到駡余光中的文字,立論幼稚,文字粗糙,毫無邏輯──這副德性,在許多中國人的基因裏,到今天還沒改─心想:想挑戰余光中,這伙小爬蟲呀,把中文寫得有他十分之一好,再說。
余光中寫了一首「白玉苦瓜」,講故宮博物院的一件翡翠收藏,歌頌中國文化的精緻,左派就駡他,說什麼白玉苦瓜,反動封建的東西。工人階級掄起大鐵槌,把你的白玉苦瓜砸得粉碎。
幸好那時香港有英國人的文明領導,一海之隔的金邊,波布學着毛澤東,把一切美好精麗的事物粉碎,許多詩人、畫家,骨頭都在金邊外的田野當肥料了。
余光中如果沒在民國三十八年離開大陸──這一點,余光中的母親很偉大,她帶着兒子輾轉來香港。一個余光中,能逃離大陸,其悲壯處,頂得上一千箱白玉苦瓜之類的故宮珍寶由蔣總統下令運去台灣。余光中來了,他的作品是可讀的,他這個人,是可看的:他的雍容、風度,他說中國話的爾雅敦柔,他的東方坐姿,他的英式含蓄,都是民國風情,跟今日滿坑滿谷的小平頭北京胡同腔的粗聲大氣的中國人不同。民國來了。民國在頌詩。他是最後的民國。余光中之後,你們就永遠看不到,中國曾經有如此的修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