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中國人的靈活性 - 王安憶

王安憶:中國人的靈活性 - 王安憶

中國人的靈活性,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生死睽違的痛楚,可能有些佻躂,但卻不乏意境,有一種抒情性。我很欣賞中國民間社會,對那一個世界的假想,即樸素又相當開放。在這裏,人們常以轉世投胎來解釋生與死的交割,而轉世投胎又並不是生命的單一延續,而是從一物為另一物。最著名的如「梁祝」神話的「化蝶」;「孔雀東南飛」的連理枝、鴛鴦鳥;《聊齋志異》更比比皆是,或為蟻穴,或者狐蛇……在這些傳說背後也許是老莊的哲學,物物相通,天地貫徹,是從玄思而起,到玄思而止,離科學遠,卻與文學的本質接近。
我以為《聊齋志異》裏「王六郎」的故事,可說是對「靈魂存放地」中國式的完整表達。故事說的是漁人夜晚撒網,一人獨坐小酌,酒香引來了美少年王六郎,漁人便邀他入座,從此兩人常在夜晚河邊對飲,結成好友。王六郎其實是個新鬼,因貪杯醉酒,失足墮河身亡。不久,王六郎做鬼滿了期限,得以投胎,兩人高高興興地告別。不料,代他做落水鬼的卻是一個女人,懷抱嗷嗷待哺的嬰兒,王六郎生出惻隱之心,放棄了這投胎機會,女人從水中掙扎而起,王六郎則繼續同漁人夜飲。又過些時候,上天褒獎他有德行,納王六郎入仙籍,為遠地一鎮的土地神。王六郎專來向漁人告別,囑咐千萬要去轄地探望,捕魚人疑慮:「神人路隔」,如何相逢?王六郎則一味要求。分別之後,捕魚人日益思念心切,決定前往。一旦進入地界,只見男女老幼蜂擁而至,家家留宿,戶戶請飯,說是土地神有托夢,百般叮嚀盛情款待,將回報以五穀豐登。告辭回鄉路上,旋風平地起來,繚繞腳下,隨行十餘里,那就是王六郎在相送。多麼美妙啊!

《紅樓夢》是這境界的最高級,三生石畔絳珠草,受赤瑕宮神瑛侍者的甘露澆灌,為報滴水之恩,決定陪伴下凡做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於是,演繹了寶黛之愛情。到了高鶚的後四十回裏,這境界就又變得村俗了。黛玉死後,寶玉等她托夢,獨眠一夜無所得,嘆氣吟了兩句白居易的《長恨歌》:「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入夢來」,將這木石前盟的仙氣掃蕩一空,餘下的就只是男歡女愛。我經常猜測,倘若曹雪芹寫完《紅樓夢》,那絳珠草與神瑛侍者會不會在三生石上重逢,經歷了紅塵一場故事,之間的宿債是了還是未了,它們又是不是原先那個它?如今一切隱匿於幽冥之中,真可謂天機不可泄漏。三生石在中國文學裏,大約可充當得「靈魂存放地」,有了這地方,事情就變得不那麼哀絕,有前緣,又有來世,生命可經久綿延,生生不息。但其實還是與物質無關,全是在精神層面,是生命美學,不能用作解釋客觀世界。對於中國人的思想,是足夠用的了,我們習慣於接受未知事物,多少是為迴避虛無主義,於是繞道而行。但在物理學基礎上建立起來的西方世界觀,卻遠遠不能滿足坐而論道,他們就是抱定耳聞為虛,眼見為實。
最近,讀到一本日本前輩作家遠藤周作的小說《深河》,作者介紹中說,遠藤周作為「日本信仰文學的先驅」。「信仰文學」這個概念對我們很陌生,不知道內容究竟是甚麼,或者是指宗教的意思?因為介紹中又說,作者「出生於東京一個天主教家庭,十歲時接受洗禮,深受天主教思想的影響」。想來,科學與神學對峙而後又和解的過程,也會影響到近代亞洲的天主教傳播。小說《深河》是一本奇異的著作,它在西方科學主義的立場上發展情節,卻終結於東方神秘哲學。倘若與作者的背景聯繫,猜想遠藤周作先生大約也是對靈異研究有興趣的吧。

故事從妻子病危開場,丈夫磯邊絕望地看着妻子漸漸遠離,一無所措。當訣別的時刻來臨,磯邊發現平素感情並非十分親昵的妻子竟然於他無比重要,難以接受喪失之苦,陷入痛苦不能自拔。妻子臨終前斷續說出一句話:「我一定會轉世,在這世界的某處。我們約好,一定要找到我!」這一句夢囈般的愛情誓言一直縈繞在磯邊心頭。偶然間,他了解到美國弗吉尼亞大學醫學院精神科人格研究室正進行死後生存的調查,多半是出於派遣苦悶的心情,他給那個機構寫信。若干日子過去,研究室真的回信了,告知在他們搜集到轉世的案例裏,唯有一件與日本有關。但那是早在多年前了,出生於緬甸鄉村的少女,四歲時聲稱自己前世是日本人,戰爭中是一名列兵,曾經遭遇飛機轟炸,被機上機槍擊中而死亡,她時常說要回日本,自語着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聽起來挺離譜,但磯邊先生卻認真地拜托繼續查找。經過一段時間的收集與核對,弗吉尼亞大學研究室又得到一個案例,看起來比較接近磯邊太太轉世的條件。那是在北印度卡姆羅治村的小女孩,自稱前世是日本人,其他資料未詳,但因磯邊先生的急切心情,還是提供了這個簡單的訊息。於是,磯邊踏上了印度之旅。這真是一個大膽的舉措,以如此寫實的情節將怎樣來處理這虛妄的懸念?轉世投胎的說法雖然由來已久,長盛不衰,但多是神話志異,在小說的寫作,亦是奇情,比如李碧華的小說──我以為李碧華在小說家中是個另類,她天生異秉,能將世外的人事拉入世內,又將世內推到世外,但前提是假設,假設兩界存在並且互往,無論寫作還是閱讀都需承認這前提,建立起信任感,於是順利進行。而在《深河》,則讓人擔心疑慮,因整體是具象的,全是由現實的材料砌成,嚴絲密縫,從哪裏破開缺口,好向空茫出發?這一個上路會有甚麼樣的命運呢?敘述始終在嚴肅的態度中進行,不敢稱它為荒唐,那簡直是褻瀆磯邊先生對亡妻的心情了。

磯邊先生前往的那一個地方大有考究,印度。《獵魂者》中,澳大利亞出生的劍橋哲學系學生理查德.霍奇森,接受「英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第一份任務,就是到印度孟買調查靈異事件。諾拉的助手愛麗絲收到的那封怪信,聲稱「邁爾斯」要與劍橋的福潤夫人聯繫,那信也寄自於印度的一位弗萊明太太。印度,在我們有限的認識中是那樣一個深不可測的地方,愛.摹.福斯特的小說《印度之行》中,那山洞裏究竟發生了甚麼,幾乎將成為千古之謎。當然,這些印度圖像多是得之於西方人的眼睛,在印度本土,也許一切都是平常自然。讀過幾本印度作家的小說,倒也未見得有甚麼奇突的事情發生。但泰戈爾的詩句,卻透露出一種別樣的世界觀,無論是與西方理性主義,還是與中國的儒或是道都大相徑庭。《吉檀迦利》中,比如「旅客在每一個生人門口敲叩,才能敲叩到自己的家門」;比如「被我用我的名字囚禁起來的那個人」;比如「我不知道從久遠的甚麼時候,你就一直走近來迎接我」;比如「那使生和死兩個孿生兄弟,在廣大的世界上跳舞的快樂」;比如「當我想到我的時間的終點,時間的隔欄便破裂了」……「我」和「你」,「生」和「死」,「終點」和「隔欄」,在相對中相生,沒甚麼是絕對規定的,還是以總量計,不以個體為單位,呈現出彌漫遍佈的狀態。所以,我想,遠藤周作將磯邊的尋找帶入印度,是有用心的。

磯邊先生所要尋找的女孩,所在卡姆羅治村,正是在孟買的恒河附近──作者始終沒有放棄寫實主義的筆法,凡事都保持現實生活的面目,充滿瑣細的日常細節:加入旅行團,行程中結伴,宿寐起居,舊識新交而思故……就這樣越來越接近那個轉世所在的村莊,很難想像水落石出的景象,於是,這景象就越加讓人渴望。敘述依然不疾不徐地進行,卻不見得直取目的地的迫切,卻也沒有迹象是要規避結果,不兌現向讀者的承諾。尋訪循序漸進,磯邊先生終於搭上出租車,懷着對妻子的思念,向那個素昧平生的村莊去了。炎熱中的貧瘠令人心驚,磯邊先生心生抑鬱,迎面而來乞討的孩子,渾身赤裸,飢餓得失神,搶着將手伸到眼前,哪一個會是妻子的轉世呢?倘若真的是,又將如何呢?一切依然不顯得荒誕,而是格外嚴肅──「磯邊嘗到了類似人生道路上失敗的那種悲傷。」事情再怎麼繼續下去?遠藤周作先生真是執着,他不讓磯邊就此調頭,而是接受出租車司機推薦,去找算命師,算命師給出又一條線索。依了指點,磯邊走入嘈雜街市一家修車舖,得到的回應相當曖昧:「一個掉了牙的老人指向道路深處,說『拉──茲──尼』」「拉茲尼」是弗吉尼亞大學研究室所提供的那小女孩的名字,在此卻像是咒語,又像是讖言,不知暗示甚麼。絕望的磯邊,在消沉的醉酒中走向恒河,呼喊:「你到哪裏去了!」恒河在印度教徒中被認為,通向更好的來世,要是相信它,妻子就不應當是這不幸命運中的一個。事情終是守住了現實主義的壁壘,但在磯邊的故事,畢竟算不得完滿,而是妥協的意思了。好在,之後還有數十頁碼,或許,還有機會峰迴路轉。

旅行進行,沿着恒河,一個碼頭接一個碼頭,盡是沐浴的人們,還有,火葬場。為甚麼要將火葬場建在河邊,難道是方便於轉世嗎?不得而知。從小說中看,這火葬場似乎也成觀光景點之一。場面奇異而又殘酷,人頭攢動的遊客中,抬屍的隊伍,蜿蜒向焚屍爐走去。屍臭彌漫在滾燙的空氣中,屍灰直接傾進河水,和着悼念的花朵,順流而下。混亂雜沓之中,卻有一條嚴格不逾的戒律,那就是不許照相。這意味甚麼?是不是意味死亡有着不可涉足的密約,千萬,千萬不要偷窺。這一條戒律,在後來爆發的衝突中得到特別強調,哲學的抽象性也由此外在成具體情節,平衡故事的全局。現在,磯邊先生的尋找有了答案,逝者的去向,也終於被安置,安置在鄭重的遮蔽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