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家裏到桂湖公園,這條路走了十八年,每年最少兩次。十八年,很漫長,又彷彿彈指一揮。最早坐公交,城北堵車的凜冽,至今想起心有餘悸。有一次我和先生帶女兒寬容日出即行,日落而歸,掃墓不過一個小時,其餘時間全被堵在路上。擠公交的經歷非常短暫,也就一兩年。路修好,幾位朋友仕途走得順暢有了「專車」,有那麼一年多的時間我便很可恥地公車私用去掃墓,路上飛奔半小時就到了。
今天呢,開心嗎?好像沒有明確答案。總之,在這條見證了我「成長」的再熟悉不過的路上飛馳,一路秋光醉人,也難尋蹭車的簡單的開心了。好天氣,加上開放式的公園,人流如鯽紅塵萬丈。以前這裏的開闊與清靜,讓我總把掃墓當成踏青或秋遊,墓地又在公園深處的叢叢鳳尾竹中,曲徑通幽,格調內斂。
這座公園曾是磚牆環繞買票入內的園林式公園。我公公墓園一處空地不知何時租給了露天茶社,使墓園周圍絕對變成了當地人一處休閒場所。遇到好天氣,茶客們或在麻將桌上刀光劍影戰得你死我活,或在太陽下將身子斜靠在竹椅上,支起一隻耳朵,慵懶地讓人掏耳,或算命占卜……我就遇到好幾個算命的,有一位「神算子」指着我公公的銅像問我:你是他的第幾代後人?我大樂。問神算子:「你以為他是春秋戰國還是唐宋元明人?」這一幅川西平原小鎮上的市井圖,初次見到時我頗為驚愕,當時有朋友力勸向上反映,取締茶館。可我想,老爺子本身就是平民作家,眼下的場景也許正符合他的本色。關鍵是環境衞生也還清清爽爽,於是最初的驚訝變為大家相安無事的平和。
再次驚愕是陪某作家去墓地,遠遠望去,環繞墓地的一圈整齊的俗稱黃秧白的植物上,曬滿茶社服務員藍色圍裙和衣服,黃秧白不能承受之重東倒西歪,一副打了敗仗的頹勢。紅砂石銅像基座被塗鴉得不堪。我驚詫莫名,十幾年的掃墓從未見過的情景,如此不合適宜地盡收眼底。我和作家都非常尷尬,他連連說如此肅穆之地,竟如此不嚴肅,陪同的官員更是滿面通紅,呵斥小工立即收走,小工圍着那一大圈黃秧白手忙腳亂,我也幫着小工收撿,還忙裏偷閒與作家墓前合影。
手捧一大捧金杯菊,又是遠遠望去,青天白日下,咦,數雙彩色襪子,花枝招展地晾在嫩綠的黃秧白上。我已不再驚詫,只是輕聲讓小工收走。聞訊而來的修齊先生連聲說哪能讓你親自動手塗油漆,說馬上通知公園管委會讓他們做,我勸阻他說塗了這麼多年,早習慣了。修齊先生一再表示此情此景讓他痛心,為新都人感到恥辱。我笑着說,沒那麼嚴重。修齊先生也算當地最有名的文化人了。他說定要向上級反映,我說其實很簡單,只要做好日常維護即可,如打掃衞生,讓黑色的大理石地磚,顯出它渾厚凝重的「英雄」本色,不要如現在這樣灰頭土臉看不出顏色就好,讓巴金書寫的「艾蕪之墓」墓碑保持乾淨,那些「到此一遊」「巴金死了」等等「書法作品」不要在墓碑上展示,用不着如每次在墓地舉行的重大活動前,做豪華的佈置,只需在墓前立一木牌,上面寫下諸如請愛護環境衞生,請愛護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石,愛護它們便是對你們的老鄉──大青石下老人的尊重,只要對茶社服務員進行公共美觀的教育和培訓,讓他們明白面對逝者,無論身份高貴和卑賤都應有起碼的尊重……修齊先生的想法與我南轅北轍,他說要與有關部門商議,將每年清明掃墓成為當地公祭,由學生、領導、文學愛好者和家屬組成祭掃隊伍。我愕然。趕緊說掃墓是很私人的事,包含了我們絲絲縷縷的情愫,請萬勿放在公祭裏,請允許我們清靜的祭掃,人多了,我們不安,習慣了清靜與寂寞的老人更不安,交流是需要心境與環境的,尤其是陰陽兩隔的對話。我的婉拒,也許拂了修齊先生的熱情。
又到寬容離家前,我們一家三口欲把鮮花放在銅製山茶花上時,發現那簇銅花已不翼而飛,刻有我公公墓誌銘的大青石上留下一大塊刺眼的傷痕,是竊賊用力翹走銅花留下的。驚愕之外我更覺悲哀。我們身旁瞬間圍攏散步或鍛煉的居民,他們氣憤述說幾個月前就發現銅花被偷了,說以為馬上會有單位出面解決。我問他們,這銅花能賣幾個錢,回答說也不過百把元。圍觀者呻吟般地譴責:哎唷,真給我們新都丟臉哦。在一連串相關部門相當可怕的互相推諉中,幾月後分管宣傳的「老大」拍板,由宣傳部會同幾個部門修復。領導們對青銅鑄花的命運也是「英雄氣短」了,囑石匠用水泥澆築了一簇象徵雲南風情的山茶花。寬爺地下有知,是該欣慰還是該心酸?他當年在南國山野漂泊,餓得暈死街頭也誓不為盜。
時常擔心寬爺那尊銅像甚麼時候被「人」盯上,鋸手割頸被肢解。但有人讓我們放心向我們保證絕對不會,說那樣做動靜太大……說偷銅花的肯定不是我們本地人,是流竄犯云云……
真的不需要「保證」和「絕對」,基座後一條巨大的裂縫(地震震裂的)像一枚銳利的鋼針,每次去墓園「針尖」都會不經意地刺痛我們的心。取代大理石的紅砂石地面早已千瘡百孔,銅像上的綠銹更是讓人看着心悸。也許日常的維護,對好多人來說的確是困難事了,因為我們對一件小事持之以恒的耐心缺失,我們最最喜歡與最最熱衷的是熱熱鬧鬧轟轟烈烈的場面。熱鬧過後便是不屑於日常「瑣碎」,細水長流似的堅持已是一個遠古的夢想。
這條路,我依然每年兩次走下去,但我不敢想像今冬十二月五日再去時會呈現何種讓人驚愕的景致。
有些事,不敢想,就放一邊不去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