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7日,是楊絳先生一百歲誕辰,我們知道,但不能前往,綁在時間的戰車上,不能隨心所欲,是凡人的無奈,只好遙祝。仁強打電話去賀壽,只是楊絳聽不清,無法溝通。於是雙方各說各的,但彼此都很開心,因為知道心意。自從2004年以來,每年9月,我們都會像候鳥一樣,飛北京去見我們的楊絳媽媽。每次的歡聲笑語,記憶猶新。這次延到九月底動身,也是可憐上班族的不得已。
我們決定得遲了,原來9月底的機票很緊張,大約是臨近「十一」的關係,幾乎所有的航班都沒有機位了,最後仁強的秘書找到「香港航空」,但只剩商務艙,仁強一聲「要!」也就啟動這次北京之行。傍晚到達,次日便先電話聯絡吳阿姨,問準楊絳的時間。車子於上午十點到達,登上二樓,小吳已經開門等候,楊絳迎上來,笑眯眯地緊緊抓住我們的雙手,你們來了?一路領我們走回客廳的沙發上,我和仁強一左一右,她拉着不放,一面說話。在北京短短的前後五天,我們竟去拜會了三次。實際上,我們到北京就是專程去看看她的。應該說,我們是有緣的,即使因為我們的老師錢瑗的關係才結識,但移情作用,把她對已走的獨生女錢瑗的愛,投射在我們身上。也許在我們身上多少可以尋回往日的記憶?我記得2005年4月,她寫信給仁強和我時說過:「應仁強盛情,我將是你們的楊絳媽媽。」我們也就自認是「兩個兒子」了。
說說笑笑之間,小吳提起百歲壽辰時,警車開到樓下嗚哇嗚哇地叫,原來是賈慶林前來賀壽。他手下抬進很大的字畫,大得幾乎門都進不來,還有一大盒壽桃。小吳拿出相片,是過後壽桃拿掉,上下盒蓋也取走,變成中空,套在楊絳身上的照片,她笑眯眯的,神態輕鬆。是的,客人走後她神態輕鬆自若。賈慶林來了,手下的人也陸續來賀壽。北師大書記由我們陪同去探訪時,她反應敏銳,臨走時握着楊絳的手,說:「很高興!」她立即回了一句:「很榮幸!」送走客人,她似乎鬆了一口氣,回頭對我們說:「這下可好了!」我想大概是指剩下的都是自己人吧?其實誰是誰她分得很清楚,中國作協主席鐵凝和書記李冰來賀壽,她只記得鐵凝,說她很親切。
她談笑風生,大多說起錢瑗兒時的趣事。話題蔓延,忽然提起北師大校園內的「敬師松」,我們來楊府前,還去看望,附近有許多男女大學生坐在綠色長椅上,朗讀英語,我和仁強趨近碑前,他用紙巾細心擦拭蒙上的灰塵。那些正在讀書的人們未必知道,那棵松樹的周圍圍上一圈骨灰,是錢瑗生前的同事學生悄悄撒上去的。樹西提出,「敬師松」應該有碑記,不然誰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劉書記當下拍板,並叫我題寫碑文。我應命寫下:「錢瑗(1937-1997),女,江蘇無錫人,生於英國,1938年隨父母錢鍾書、楊絳回國。北京師範大學外語系教授。教學認真,關愛學生,深獲愛戴。2004年,其學生張仁強捐資建立『錢瑗教育基金』,每年給十位優秀教師頒發獎金,以資鼓勵尊師敬業之風。特立此『敬師松』為記。」寫好後請楊絳過目,笑眯眯地拿起筆,畫了三個圈,說:「我批准了。」
小吳悄悄說,她昨晚手抄錢鍾書的舊詩詞,抄到兩點。這幾天都是這樣。小吳拿出手抄本給我們看,那是楊絳一筆一劃抄寫的,有些注釋要用小字,又要抄得整齊,像印刷體似的,稍微計算不準確,便須重新用塗改液塗去再來過。因為北京一家出版社準備將手抄本製版印刷成書出版公開發售。我們正聊天,樹西忽然從房間裏走出來,招手叫我進去。原來是房間例堆了出版社剛送來的楊絳好幾本再版的書。我拿了一套,跑出去請楊絳簽送,她笑指其中的《文論 戲劇二種》說,這還要啊?但她都一一簽上:「陶然賢友存覽 楊絳 二零一一年九月二十八日」。仁強本來怕楊絳累,只要簽名就算,此時一見,也開口要她簽上,楊絳依舊笑眯眯,打趣說:「你這是見財起意呀!」我們全都大笑,充滿歡樂的家庭氣氛。她邊笑邊提筆,笑聲中她把「仁強」寫成「仁賢」了,我的本名是乃賢,大概是她把我們合二而一了吧?大家的笑聲又再爆起,在客廳裏回蕩。小吳說不用塗改水了,但她堅持塗了重寫,充分體現她的認真精神。
說起香港沒有退休金,她說:老了就不管了?香港甚麼都好,這點可不好,要給香港政府提意見,我要放炮!我簽名,大大的字!人家辛苦工作幾十年,退休就沒人管了?!但我只能苦笑,也根本說不清楚。
那天是我們抵達北京的第二天,她留我們吃麪,雖沒有明說,但我們都體會得到她的心意,也就是補賀百歲生日吧!這是我們頭一次圍坐着午飯,大家吃着小吳做的河南鹵麪,談笑風生。我們都說,希望楊絳到香港去看看,她說,香港我去過呀!我知道她指的是上世紀四十年代他們一家人途經香港,還知道當錢鍾書租房時,房主說沒房了,他奇怪地指着門前「冇房租」的牌子說,怎麼沒有?原來粵字「冇」難倒了大學者,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有個「冇」字,以為「有」字少了兩橫,也是「有」字啦!但香港現在大大不同了,我們都勸她來看看,她只是笑着,指着小吳說,是你想去香港看看吧?再等三年吧,三年後再說。說起身體,她說除了耳朵不好,心衰之外,都好,連近視也好了!
她提起董橋寫過〈楊絳的旗袍不開衩〉,她笑,說,那時是不開衩呀!哪像現在,越開越高,都開到這兒來了!她比劃着,我們全都大笑,非常開心。
歡聚過後,便要離去。機場廣播響起,因香港掛八號風球,航班延誤,還沒飛過來。好在我們乘搭的是商務艙,有特別的貴賓室供休息,我們選用各種免費飲品食品,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忽見直播「天宮一號」升天,之後才小跑着入機艙。回到香港時,已經是深夜一點半,本來,按正常時間,應該晚上十點就抵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