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不完的「完」 - 毛尖

毛尖:不完的「完」 - 毛尖

《電影女孩》看到中途,我還是覺得:這個,我也寫得出來。清貧的年代,天堂的影院,看電影演電影,也是我們打小的娛樂。
看完《瓦爾特保衞薩拉熱窩》,從電影院裏走出來,我們都像游擊隊員那樣說「天空在顫抖,彷彿空氣在燃燒」,然後,人群中總會有人接住下一句:「是呀,暴風雨來了。」
暴風雨真的會來,父母自己不高興,氣撒在我們頭上,無力反抗,我們也學《瓦爾特保衞薩拉熱窩》,當當當你敲臉盆我敲碗,當當當,當當當。薩拉熱窩的鐵匠,用滙聚起來的敲擊聲向納粹抗爭,而我們,當當當向父母示威。多年以後,在大學寢室裏說起,發現我們這一代,用來表達愛恨的詞彙和動作,已經多半是從電影裏學來的了。

所以,《電影女孩》裏看到,瑪麗亞.瑪格麗特通過看電影講電影為自己和家人重新造一個世界,我們不陌生。再說了,這個世界裏的名角,從亨弗萊.鮑嘉(堪富利.保加)、傑瑞.李.劉易斯、碧姬.芭鐸到查爾頓.赫斯頓(查爾登.希士頓)到弗蘭克.辛納屈(法蘭.仙納杜拉),我們也都認得,同樣的電影,同樣的夢,全世界的少年,都曾經是「電影女孩」?
且慢,作者雷德利耶用他六十歲的眼睛看了我們一眼,這不是一次電影懷舊之旅。小說行進到三分之二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的狂妄,智利文壇的代表作家自然有他風行世界的小說魔方。《電影女孩》可以是電影的鄉愁,電影的輓歌,但更重要的是,它揭示了電影的邊界:它有「完」的時候。
「完」,是電影的終點,也是它能力的終點。在電影世界游刃有餘甚至豐衣足食了的瑪麗亞,和真正的人生面對面時,就還是個十歲的小姑娘,毫無招架之力。拋棄家庭的漂亮母親,陰鬱無恥的放貸老頭,他們蒙太奇一樣在瑪麗亞心上挖了洞,這樣的傷口,不是電影可以止血。

生活太可怕,逃到電影中去,但電影要「完」。爸爸死了,哥哥走了,電視來了,沒有人再來聽瑪麗亞講電影,終於,荒蕪的小鎮就剩下她一個女人。可雷德利耶最有力量的地方在最後:斷垣殘壁的地獄人生,也還是有歌聲,能抒情,就彷彿,一無所有的瑪麗亞,面對趁人之危的總管先生,發現他有湛藍的眼眸。當然,你要說,這是敘事學的懷柔政策,也可以,但是,雷德利耶在最後的急景凋年裏,能保持住之前半部的溫度和節奏,真正體現了南美小說的大氣和淡定。這是經歷過魔幻洗禮小說爆炸後的文學品質,歲月之長和時間之短熔於一爐,生活之慘和人生之美同一天地。這個,要說是傳統的饋贈也可以,要說是個人的能力也可以,但是,既然小說取名《電影女孩》,這樣的品質,也和電影有關。
我是想說,因為電影會「完」,電影有「完」,電影的殘酷性,在時間的對岸,卻也保障了它的芬芳。這就像,讓我們死去活來的初戀歲月結束後,看到銀幕上的「End」,我們還是熱淚盈眶。而藉着我們的眼淚,電影也就永遠永遠不會「完」。
這個不會完的「完」,是電影的本質,也是小說《電影女孩》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