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青年余英時論大學教育 - 鄭培凱

鄭培凱:青年余英時論大學教育 - 鄭培凱

查找余英時青年時期發表的文章,得到他本人的提示,知道他擔任《中國學生周報》的創刊主編,在最初三個月撰寫了不署名的社評。按照這條線索,順藤摸瓜,就找到了1952年8月之後的一連串社評文章,如〈負起時代責任〉、〈為爭取學術自由而奮鬥〉、〈我們要求擇業自由〉、〈香港教育的特殊責任〉等。這些文章都有着極為強烈的憂患意識,承繼了中國傳統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同時又吸取了五四以來自由民主的追求,對自己一代年輕人期許甚高。生活在彈丸之地的香港,又是英國的殖民地,一個中國青年身處大學求學階段,北望神州,胸懷大志,他是怎麼思考自身的處境,怎麼思考中國的前途,怎麼定位自己學習與追求的目標呢?

余英時認為,雖然馬列主義作為一種學說有其價值,但在實際施行中,卻因階級鬥爭而血流成河,因意識形態而毀滅中國文化傳統。因此,他反共還不只是因為階級成份與政治態度而不同,不只是因為意識形態爭辯而相左,更是由於他關心中國人的具體生存處境,關懷中國文化的前途,憂心中國社會的發展。作為一個大學生,他最切身的問題就是教育,關乎自己的成長,也關乎這一代青年的未來,如何能夠活得有意義,如何對中國文化的承續做出貢獻。生活在英國殖民政權之下,如何學習,如何充實自己,如何立定腳跟,找到自己追求的方向?
在〈為爭取學術自由而奮鬥〉這篇文章中,余英時說到,當時香港大學副校長在一場餐會上的演講,提到「大學必須有自由思想與獨立精神,絕不應容外在勢力之控制」,讓他深有感慨。副校長是英國人,是在具有數百年學術自由傳統的西方社會培養出來的,很自然就會維護思想自由與教育獨立,或許並沒有甚麼獨具慧眼之處。但是,反觀當時的中國教育界,五四以來所追求的學術自由目標,已經遭到徹底摧毀。在共產黨嚴密控制教育的情況下,大學教授被迫進行「思想改造」,學生被迫接受黨化教育,大學所應該具有的自由思想與獨立精神,已經蕩然無存。余英時在這篇文章中,對自由思想與獨立精神特別推崇,與陳寅恪一生標櫫的學術目標遙相呼應,或許就是因為這種信念與心靈的契合,使他後來寫了《讀再生緣》,並且能夠鞭辟入裏,解讀了陳寅恪寓意深藏的詩篇,寫成《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一書,同時不斷增訂,三次結集。

在1952年的時候,中共在香港展開「學生回國升學」運動,余英時就因為中國大陸的教育完全受到政治的支配,沒有獨立的學術氛圍,因此寫了〈回國升學有前途嗎?〉,勸告青年同學不要回國。他說得斬釘截鐵:「中共根本沒有把教育當作為國家民族建樹人才的萬世基業,不過是為了維持其一己的政權而利用青年,蹂躪青年罷了。」說得似乎十分武斷,好像完全抹殺了大陸也有兢兢業業工作的教育人士,但卻有其理據,矛頭指向整個教育體制,認為學術一旦為政治服務,就再也沒有學術自由,沒有獨立思考的空間。過了半個多世紀,我們回顧中國大學教育經歷的風風雨雨,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飽受摧殘,只能深深感慨,余英時貌似武斷的說法有其深刻的睿見,對中國教育受到政治利用與摧殘,不幸而言中。

既然大陸上沒有學術自由,學生不能發展獨立思考的空間,那麼,在言論相對自由的香港,是否有充份的學術資源與自由思考的空間,便於大學生充份利用呢?年輕的余英時當時聽到一位香港大學的英國教授說香港,是「介紹英國與西方思想至中國之中心,同時亦為介紹中國思想至西方之中心」,感到自己身處這樣的特殊環境,應該好好發揮其特殊的優勢,寫了〈香港教育的特殊責任〉一文。他完全贊成英國教授提出的「中英文化混合的教育」,但是,仔細思考之後,又覺得香港的教育,在實際運作方面大有缺欠:「很不客氣地說,香港教育對中西文化的介紹實在是貧乏得很。」也就是表面上說得好聽,中西文化都有,而實際上並沒有深入介紹,沒有達到中西文化融合的理想,只不過是華洋雜處而已。因此,他呼籲香港教育當局,要能「多使同學們瞭解一些中西文化的大問題」,也就是要思考文化傳統的存續發展,以及中西文化如何結合的問題。文章結尾說:「僅僅教給同學們一些中文,英文,實用科學等等工具的知識,是絕對不足以適應香港教育的特殊需要的!」寫這篇文章時,余英時只是一個大學生,卻看到了香港大學實際運作中的急功近利弊端,只重視實用知識,不提倡文化思考。余英時早年對香港教育當局的呼籲,不但在當時是港英政府的耳邊風,過了五十多年,香港回歸祖國了,大學教育發展只重實用的特性,卻不幸變本加厲,好像辦職業培訓班一樣,訓練大學生成為沒有思想的高級工具,成為沒有靈魂的賺錢機器,成為有專業知識卻沒有任何文化關懷的行屍走肉。
余先生是在香港成長的知識分子,關懷中國文化的前途,也關懷香港的教育環境,卻遠居海外,寧願老死他鄉,做一個文化遺民,也不肯再度踏足香港這片撫育他成長的土地。我時常想,他為甚麼如此決絕呢?香港教育當局困於體制,「五十年不變」,恐怕已經成了生氣全無的木乃伊,沒有希望了。讀了一個青年學者五十多年前的文章,文化界與學術界的朋友,該如何反躬自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