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述而》談到孔子的為人。第十八節說:葉公問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葉公問子路:「孔子是個怎樣的人?」子路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孔子就對子路說:「你為甚麼不告訴他:我這個人,用起功來就會忘記吃飯,快活起來就會忘記憂愁,甚至不知道快要老了?我也就不過這樣罷。」這話簡單生動。理雅各的譯文是:
TheDukeofSheaskedZiLuaboutConfucius,andZiLudidnotanswerhim.TheMastersaid,"Whydidyounotsaytohim,-Heissimplyaman,whoinhiseagerpursuitofknowledgeforgetshisfood,whointhejoyofitsattainmentforgetshissorrowandwhodoesnotperceivethatoldageiscomingon?"
這個譯文前半沒有多大問題,後半似乎太「質勝文」,沒有譯出「發憤忘食,樂以忘憂」的對稱美,可以改譯如下:
"Iamsimplyamanwhoforgetshishungerwhilethirstforknowledgeandforgetshissorrowwhiledrownedindelight."
這樣hunger(饑)和thirst(渴),sorrow(憂)和delight(樂)更加平衡,沉浸在歡樂中更形象化,就更加「文質彬彬」了。
孔子的話言簡意賅,第七章中還有補充,如第一節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這是孔子自謙之詞,說自己只是講前人講過的話,並沒有甚麼創新。至於老彭是甚麼人,有各種說法。有人說是老子,有人說是老子和彭祖兩人,我們看看理雅各的譯文:
Atransmitterandnotamaker,believinginandlovingtheancients.IventuretocomparemyselfwithouroldPeng.
理雅各說孔子是個承上啟下的傳承人物,而不是一個做了甚麼大事的人。相信古人,喜歡古人,並且把老彭看作一個商朝人。他的譯文還是略輸文采,可以改譯如下:
Inarrate,butnotcreate.Ibelieveanddelightintheancients,makeboldtocomparemyselftotheOldMaster.
「述而不作」中的兩個動詞對稱,理雅各譯成兩個名詞:transmitter太長,有三個音節,maker又太短:只有兩個。讀起來不平衡,不如譯成兩個動詞narrate(敘述)和create(創造),都是兩個音節。而且結尾都是ate押韻,具有音美形美。「信而好古」中的兩個動詞也對稱,理雅各用的兩個動詞,一個及物,一個不及物。不如譯成believein和delightin,兩個動詞都不及物,共用一個介詞,讀起來就平衡了。「竊」比老彭。老彭應該是個名人,彭祖只是長壽,商朝人並不出名,所以還是譯成老子好些。
至於「述而不作」,有人認為孔子是既述又作的。因為下面二十八節中說:「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說明孔子「不作」,是指「不知而作」,如果「知」,那就未必「不作」。《論語今讀》188頁上說:「實際上孔子是『既述又作』,『述』者『禮』也;『作』者『仁』也。『作』是為了『述』,結果卻超出了『述』。」「禮」指的是禮儀,規矩,秩序,「仁」指的是做人的道理,也就是人生哲學。孔子本來是說做人要守規矩,結果他講的禮儀,現在已經沒有多大用處,但是他講的人生哲學,現在還有半部《論語》可以治天下。這就說明了他是「既述又作」,而且「作」超過了「述」的。應用到文學翻譯上來,可以說有時「創譯」(作)是要超過「對等翻譯」(述)的。嚴格說來,中文和英文之間,可以對等翻譯的部份不多。就以「述而不作」為例,「述」的對等詞到底是transmit還是narrate?「作」的對等詞到底是make還是create?這又牽涉到「述」的中文意思是敘述還是傳承?「作」的意思是製作還是創作?理解不同,翻譯自然不同。到底誰的理解正確?如能得到共識自然更好,如果不能,恐怕只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還有理解有個時代問題,當時如何理解?今天如何理解?例如「禮」字,孔子時代自然理解為周禮。但是到了二千五百年後,理解周禮的意義已經不大,而《禮記》中的「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直到今天,還是「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現在天下之亂,主要原因是各國為了私利,以強凌弱,藉口自由民主人權,實際上順我者就可有核武器,逆我者就不行,這樣天下怎能太平?所以目前世界上需要東方的和諧哲學,取代西方的霸權政治,學習中國古代文化、主要也是古為今用。因此聯繫到《論語》的翻譯,重要的不是當時孔子說話的意義,而是對今天的世界能起甚麼作用。這樣文化交流才能實現全世界共同進步,共同提高。
「發憤忘食,樂以忘憂」,「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是孔子為人為學的正面表現。至於反面呢?第三節說:「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這就是說,孔子憂慮的。是做人不進行道德的修養,做學問不實踐不傳承,聽到應該做的事不去做,見到做錯了的事不去糾正。換句話說,一個人道德要修養,學問要傳承,該做的就做,做錯了就改,理雅各如何翻譯這四點呢?
Thevirtuewithoutpropercultivation,thenotthoroughlydiscussingwhatlearned,notbeingabletomovetowardsrighteousnessofwhichaknowledgeisgained,andnotbeingabletochangewhatisnotgood,thesearethethingswhichoccasionmesolicitude.
這樣翻譯表層結構的文字怎能為人接受?怎能進行交流?為了文化進步,孔子說的「信而好古」也要古為今用,這四點可以簡化如下:
Virtueuncultivated,knowledgeunpropagated,therightundoneandthewrongunrighted,thesearemyworr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