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屆威尼斯的最佳導演獎給了一個只拍過兩部電影的人。蔡尚君現在也迷迷糊糊,不好意思稱自己是職業導演。
「我幹不了導演,不太會和人打交道。」老蔡圓臉圓眼,寬額大耳,長的是福相。所謂福相是他心內豁達,與世無爭。很早年間就心儀佛學,但一直沒有皈依。手腕上帶着念珠鏈。
讀中學時他曾想過要出家,似乎甚麼都看開了。母親住院的時候他陪床,本想跟她說些寬慰的話,她聽着卻要崩潰了。他說:「我們彼此是獨立的,各有各的生活,命運是自己的,別人都無能為力。」
文:鞠白玉
攝影:陳偉文
大路朝天各走各邊
但凡接觸過老蔡的人都稱他人好,他說話自有一番慷慨勁,問他一句他恨不得細細答上十句,沒有遮掩。在威尼斯的參賽片《人山人海》現在還沒有在內地公映的指望,他又聽電影局的朋友跟他透露,「上面」正在商議怎樣懲罰。
他心寬,笑說:沒事兒,別看,不用看,看我下一部吧。
他起初並不做這種消極的打算,要不然不會在劇本中那麼慎重,追兇,涉案,都是能經過審查的,內地的創作導演,早就學會了和審查部門打交道。
但最終還是不能送片去參賽。但不明確地告知原因。他猜測是故事結尾的設計:主人公炸了礦,跟兇手同歸於盡。最後塵歸塵,土歸土,一派蒼凉。
《人山人海》以香港電影身份參賽也並不算違規,本來幕後的投資公司就是香港幾個熱愛電影的人出錢。600萬在當下的電影預算裏算低成本,但十足成全了他。
得知老蔡拿了獎,擅妒的國內電影圈並無非言,朋友之間低調的祝賀,總不忘加上句:他應得的,因為他堅持了。
大路朝天,各走各邊。許多導演棄了文藝腔調,只拍商業片。老蔡卻少這條筋,做戲劇出身的人,那點純粹還是丟不下的。
把電影還給電影本身。最起碼老蔡拍的是先打動自己的故事,他有十二分的誠意,在做劇本開始,便帶着兩名編劇一起進了故事原型的山落裏。在貴州他們和當地人一樣,出行要靠擁擠的大巴,盤旋在顛簸崎嶇的山路裏,去體會觀察當地人的生態。他能明白為甚麼這個故事裏的兇手會為了一輛摩托車去殺人,也能明白為甚麼被害人的兄弟如此執着,堅韌地去追兇。農民已經不是過去那種愚昧木訥的形象,他們有很強的生命力和智慧。
何必自卑
兩年前的冬天在雲南大理古城見到老蔡,適逢他正在改《人山人海》的劇本。他每天默默地坐在咖啡館裏,在電影的兩種結局裏掙扎。
在旁有其他同行,給他一些建議,他脾氣好,一一都應承着。最後還是按那無法通過審查的方式走。
將一個人的命運最後演化為所有人的命運。這像一部革命電影。國內影評指摘他「輸出貧窮,落後」。他瞪着圓眼無辜地問:誰會覺得中國貧窮落後?全世界誰不知道中國有錢?何必自卑呢?
他在威尼斯說感謝生活賜予的智慧與勇氣,是那真實的底層小人物的命運線索,時時在他心中腦中的糾葛所致。
只當邊緣人
老蔡按年紀,算第六代導演,他是做戲劇出身,曾執導話劇《保爾柯察金》,算是在九十年代開創了先鋒戲劇的先河。現在大熱的戲劇導演孟京輝,他們曾是同僚。他有時問孟京輝:咱們當年確實太窮,甚麼也做不了。你現在掙錢了,能不能往回找找自己?
孟說:我要養活一幫人呢,兄弟們都得吃飯呢。
老蔡相當理解,但也懷念當時這些一窮二白卻志同道合的兄弟們,在幾平米的小屋裏談那波瀾壯闊的事。
老蔡自認是當年的憤青,文青,在戲劇學院浸淫五年,總覺得那點理想埋進了骨頭裏,總也揮不去。他最愛的導演是小津安二郎,當年看了《東京物語》被震得說不出話,「那種幹淨勁兒,我們沒有。」
他也明白一句話:不博二兔。「你沒法甚麼都得,心裏能堅持一點東西就不錯了。」
老蔡拍第一部電影時就敗了,花了兩年時間做劇本,費好大勁也只能找到一半的預算,硬着頭皮開機,經驗不足,劇組解散。他乾脆進了製片公司,給別人的電影做策劃做發行。也給張楊寫過劇本,《洗澡》、《向日葵》等。五年前終於有機會拍了電影處女作《紅色康拜因》,在韓國釜山和希希臘都拿了獎,還是沒找到做職業導演的感覺。
我問他,你總強調自己不是個職業導演,你這些年來到底是幹甚麼的?
他費力想半天,搜索不出合適的詞:我算幹嘛的?混飯吃的?做點事而已。
老蔡住在京城老房子裏,坦承生活慾望極低,「吃飽穿暖,打車買碟,足矣。」
「但我知道人得成功,成功不怕,但你得知道成功以後幹甚麼。老有人說,我先去掙點錢,掙完再回來。你掙完了錢你還回得來嗎?導演想當明星,想當公眾人物,沒甚麼勁。邊緣一點挺好。」
拍電影不柔軟
老蔡去威尼斯前的幾小時裏還在剪片子,忙得連收拾行李的時間也沒有。後期屢屢出狀況,連技術員都覺得他可憐,「怎麼甚麼都要你自己親自跑?」
他自己形容是「丟盔卸甲」,「也不知怎麼就是那麼不順。到威尼斯放片的時候放不出字幕,或是照明燈失火,我都麻木了。隨便怎麼樣吧!」想那場景,竟然令人失笑。一個胖子默默承受着,準備打道回府了,命運卻突然拉開幕布,透出一片光亮來。
「別的參賽中國電影劇組有錢,有Party,給記者派紅包。我們就像是去湊個熱鬧的,閉幕的那天我打算走了,好幾個人暗示我留下來我都不明白。」還是別人硬塞給他門票他才去的。見自己座位排在前面他才有點預感,又聽不懂意大利語,別人用手捅他讓他上台,他還不知去領甚麼獎。
他家裏沒人做這行,跟藝術也不沾邊。當年他理科不好才想去學藝術,考到中央戲劇學院後他姥姥問他讀的甚麼大學,他答了,姥姥立刻擺擺手:千萬別告訴別人,丟人。
得了獎也不見得以後是坦途,他知道自己拍片的類型不是主流。現在他想拍小城教父,想看一個人的命運能隨波逐流到甚麼程度。「你別看我這人平時在生活裏柔軟,拍片的時候我挺凜冽挺狠的。」
蔡尚君:
導演,編劇,1968年生於北京,1987考入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戲劇導演作品《保爾柯察金》開創內地先鋒戲劇。電影編劇作品《向日葵》、《洗澡》、《愛情麻辣燙》。2006年首部電影作品《紅色康拜因》獲獲第48屆塞薩洛尼基電影節最佳影片金亞歷山大獎,釜山國際電影節國際影評人協會大獎。2011年,因執導電影《人山人海》爆冷奪得第68屆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導演銀獅獎。
鞠白玉,
滿族女,
八十後,
達達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