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者:張充和的少作與張定和的絕唱 - 張行者

張行者:張充和的少作與張定和的絕唱 - 張行者

趁着黃昏,我悄悄地行,行到那薄暮的蒼冥。一弓月,一粒星,似乎是她的離魂。她太乖巧,她太聰明,她照透我的心靈。
趁着黃昏,我悄悄地行,行到那衰草的孤墳。一炷香,一杯水,晚風前長跪招魂。喚到她活,喚到她醒,喚到她一聲聲回應。
這首題為〈趁着這黃昏〉的溫馨、凄婉的小詩,是張充和閨閣時代的少作。誰能想到竟是她獻給一位殤逝的保姆的。

張氏十姐弟出生在合肥的名門望族。父張冀牖給孩子們起名都有一個「和」字,取「和以致福,善可鍾祥」之意。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保姆。這些保姆多為鄉下年輕的寡婦,只有姓,沒有名字。張家人一律稱他們為「乾乾」,區別於「奶媽」(濕),也有乾媽這層意思。2000年,我訪允和先生時,她說她動員姐弟們寫一組「保姆列傳」系列,刊在家庭雜誌《水》上。元和、兆和都寫了,響應最積極的當屬宇和,還寫了篇〈門房列傳〉。我讀過宇和的〈我的汪乾乾:老媽〉,十分感人。2004年秋末,我拜訪與我同居金陵的宇和先生。那時他已是八十六高齡的老人了,是張家十姐弟中唯一一個學自然科學的,但不乏文學的才情。宇和在回憶稚童時代時興奮地對我說,那時人家說我們家三聲不斷:笑聲、哭聲、打鬧聲。十個孩子,十個保姆,跑進跑出像走馬燈。說到保姆,我接過話題,「聽說你們家的人對保姆的感情都很深?」宇和先生額首稱是,說着轉身走進書房拿出一封信(手寫複印)來說:「三哥在這封信中有一段就寫他的保姆。」這封名為〈定和自敘〉的家書,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長達六萬字。〈自敘〉中第二部份〈童年〉中有一半文字是專寫他的保姆高乾乾的。定和5歲喪母,全靠高乾乾在繼奶媽之後帶大的,她後來又帶過他的兒子和女兒。抗戰歲月,定和到重慶,高乾乾在安徽農村。當她聽說定和的婚姻出了問題,兒子無人照料時放心不下,歷經千辛萬苦趕到重慶,照顧定和生活並帶孩子。定和當時生活十分清苦,無法付給高乾乾工錢。高乾乾從未討要過。解放後高乾乾隨定和到北京,又幫他帶女兒。高乾乾與定和一家相濡以沫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

張定和在自述中說,高乾乾從來未正式讀過書。但天生穎慧,記憶力極強,心算快。雖沒有學過算術,但「雞兔同籠」之類的算學,她算得既快又準。高乾乾主要的職責是帶定和(也帶過充和),兼當定和生母的傭人,為太太梳頭。在梳頭的時候,要太太教她認方塊字,這樣又成為太太的學生。她手腳勤快,記憶力特別好。「她能清楚的記得久遠以前事情的細節,甚麼人,甚麼時辰,在甚麼地方,甚麼數目字等,就連我們家從我的祖父母起的所有人的生辰八字,和已故的人的忌日也都記得。」……
最令定和感念的是,生母去世以後,高乾乾像母親一樣關愛他,不僅在冷暖食宿上無微不至的關懷,重要的是在做人的品德上對他的薰陶。她常在定和面前講述定和生母「待人寬厚」的故事。高乾乾在燒火做飯時總把定和摟在懷裏,常對他說:「火要空心,人要忠心」的道理。定和說「她的艱苦樸素薰陶了我。」以至到市場經濟時代,定和對高消費還不適應,他覺得,自己身上的一些傳統美德,都是受高乾乾的影響。定和說,直至1965年高乾乾去世,他與她的關係一直未斷。「她與我情同母子,我一直叫她「m媽」(這是蘇州的叫法,但卻用合肥的方言。筆者也是皖人,深感這種「m媽」的親昵)。
定和一生為疾病所累。1996年他患病住院,纏身病榻,懷舊情緒越發濃烈,回首往事,追憶「m媽」對他的關愛、溫暖,深切感受到高乾乾是他「終生難忘的人」。想到高乾乾給他的母愛,思念之情油然而生。他讓家裏人找出他六十年前為充和四姐少年時期的詩作〈趁着這黃昏〉作譜的原稿,在醫院病床上加工整理。定和生日那天,他的在京的第二代、第三代到病房與他歡聚,為他慶生。定和講述了高乾乾關愛他的往事,又唱這支新譜歌給他們聽,邊唱邊流淚。家人都很感動。定和是把這支歌,當做心香一炷獻給他的「m媽」。從創作角度來說這或是定和的「絕筆」,一個主人在生命的邊緣,以這種方式紀念他家的保姆可謂是一支「絕唱」。
既寫到張定和,筆者忍不住要附上一筆。

張家十姐弟多才多藝,琴棋書畫都有一手,都為日後的文化或科技精英。其聲名以四姊妹稱著,這或許多少與她們夫君的聲名顯赫不無關係:元和嫁給了崑曲大王顧傳玠,允和的丈夫是語言學家周有光,兆和的夫君是文學家沈從文,充和的愛人是美籍漢學家傅漢思。其實,六個弟弟也都有可圈可點之處。張定和在音樂上的成就,頗令人稱羨。定和生於1916年,適蔡鍔雲南起義一周年,父為其取名「定和」意為「重定共和」之意。1937年畢業於上海音專,師從黃自教授,受益終身。抗戰爆發流浪至重慶,執教於國立戲專。其時風華正茂,才情橫溢,為喚起民眾抗戰,曾為郭沫若的《棠棣之花》、田漢的《復活》(譯本)、梁實秋的《奧賽羅》(譯本)、顧毓琇的《岳飛》、余上沅的《募寒衣》、吳祖光的《鳳凰城》等劇本譜曲,引起強烈反響。1946年8月,「張定和音樂作品演奏會」在上海隆重舉行,節目都為抗戰之聲:《抗戰建國歌》、《流亡之歌》、《嘉陵江水靜靜流》、《藝術戰壕頌》等。上海《大公報》出了一期「定和特刊」,張充和刊頭題字,沈從文撰〈張定和是個音樂迷〉。吳祖光在〈寫在演出之前〉稱:「許多藝術家在這次抗戰裏展露他們的天才,定和先生該是其中值得驕傲的一個。」由此奠定了定和在樂壇的地位。
解放後,張定和在中央戲劇學院、中央實驗歌劇院執教、工作,先後為田漢《十三陵水庫暢想曲》、歐陽予倩的《桃花扇》以及陳白塵的《大風歌》等21部話劇、歌劇、舞劇、電影譜寫音樂。2002年定和獲中國音樂「金鐘獎」終身獎。
張定和先生為人低調。筆者寫過張氏四姊妹,與張家人較熟。出於定和業績世人知之甚少,我托宇和代信,想去採訪他。定和給我一長函,謙云:「回憶我自己走過的路,做過的事,無非是風雲際會,多出自偶然。早年曾在戲劇學校工作,寫了一些話劇插曲。曲隨戲定,戲不演了,曲遂無用。自忖並無建樹。」又引沈從文的「我和我的讀者行將老去」,以乏善可陳、「靜」度晚年而婉拒。
張定和的人生,充滿艱辛坎坷,備嘗榮辱。今年春天,他以九五高齡謝世。曲終韻自存,他留下的旋律將在歷史的冊頁中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