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余英時早期文章的看頭 - 鄭培凱

鄭培凱:余英時早期文章的看頭 - 鄭培凱

好友王汎森來電,說要編輯一本余英時先生早年的文錄,問我可否幫他找找余先生早年在香港報章寫的文章。他說台灣中央研究院的收藏雖富,可惜沒有早期的香港報章,只能靠香港圖書館或個人的收藏來提供,否則余英時早年的思想與言論,由於缺乏文獻證據,就無法說清楚了。他說,大家都知道余先生早年在《中國學生周報》上面寫過文章,可是台灣卻沒有這份報章,徒歎奈何,我既然身在香港,就便代為查找一下,感激不盡。
當學生的時候,常聽余先生說起他在《中國學生周報》寫文章的事,覺得文章都已刊出,只要到中文大學或香港大學圖書館,找找舊日報章雜誌,一定手到擒來,真是小事一樁。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為。於是,隨口就答應了,說馬上就做。誰知道真的找起來,文章卻都施了隱身法,不見了。圖書館裏是有《中國學生周報》,而且齊全,一份不少。可是,就是找不到一篇署名「余英時」的文章。怎麼辦?趕緊問小思,她可是香港文藝資料的專家,一定知道問題的癥結。小思的回答卻是,她主要蒐集文學方面的資料,不太涉及政治及思想評論方面,因此,余英時早年發表文章的情況,她不太清楚。我也只能推想,余英時當時發表文章,或許用的是筆名,因此,找不到任何真名發表的文章。

最後只好直接打電話給余先生,把前因後果說了,解鈴還須繫鈴人,問他是否用過甚麼筆名?余先生說,那是1950年到1952年間的事,筆名是用過,好幾個呢,只是時過境遷,記不起來了,只記得用過一個「愛群」。我笑說「熱愛群眾」,聽起來好像跟共產黨搶群眾,他在電話那頭也笑了,說那些文章是「少作」,現在沒甚麼看頭。我問他在《中國學生周報》上用過筆名嗎?他想了一想,說當時寫的文章,好像都沒署名,不過,他是《中國學生周報》的創刊主編,前三個月的社評文章是他寫的。
有了這條線索,就好找多了。《中國學生周報》現在已經數碼化,方便檢索,一找就找出了1952年7月25日的創刊號,上面有一篇創刊詞。這篇文章的題目是〈負起時代責任!〉,寫得氣勢磅礡,很有傳統士大夫「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精神,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看來就是出自余英時的手筆。當然,也有可能是創刊的幾個人合計之後的集體共識,卻無論如何,一定經過創刊主編之手,也一定反映了余先生當時的看法。文章一開頭就說:「人類文明正面臨着空前的危機,中國文化已遭受到徹底的破壞;我們這一代的青年學生面對着這股歷史的逆流,實在無法再緘默了。」義正辭嚴,語氣激昂,很有五四以來學生運動背負時代精神的氣勢,讓人聯想到抗戰前「一二九運動」青年學生宣言所說的「華北雖大,卻容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青年學生面對共產主義席捲中國的「歷史的逆流」,要起來反抗,要捍衞自由與民主。
文章第一段充滿了激情,呼籲青年人要站出來,為真理正義而奮鬥。第二段卻語風一轉,以沉痛的口吻,總結歷史教訓,對革命的激情做了冷峻的理性批判:「『五四』以來,中國學生對於國家確已貢獻了不少的力量;曾以高度的熱情,天真的嚮往,純潔的動機,力求國家的復興。但是,這些都失敗了,這些不僅未能主動地解決了中國的問題,反而被野心政客利用作政治工具,間接地助長了中國的苦難。」也就是一種自警,不能因為主觀動機的純潔與天真,被熱情沖昏了頭,為了美好的願望,為了烏托邦的理想,為了「黃金未來」的虛無縹緲天堂,把整個世界打翻,把有血有肉、有痛苦也有歡樂的活人出賣給魔鬼。

文章第三段,充滿了自責,要我們青年人認真反思熱情與理性的關係,必須找到一個平衡,否則美好的願望可能因為盲從,而走向苦難的深淵:「我們今日痛定思痛,追根究源,不能不承認是我們的熱情過份衝動,沒有經過理智的疏導;我們的嚮往過份天真,不能明辨善惡真偽;我們的動機雖然純潔,未能掌握原則,堅持到底;以致目前的現實與理想脫節,甚至背道而馳。」
創刊詞雖然沒談政治,但是,文章的後半段卻呼籲青年人思考,並且明確提出,現代的青年要「不受任何黨派的干擾,不為任何政客所利用」,強調「獨立自主」,強調「自由意志」,要發揮個人的智慧,溝通中西文化,逐漸建立起真正的民主共識,「替未來的中國摸索出一條正確的出路來」。隱含的意思也清楚:這是一條長遠的道路,急不來的。
從這篇文章可見,余英時在大學時代,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已經確定了他追索中國文化出路的方向,清楚知道「路修遠以多艱兮」,和辛亥革命時期的魯迅心境很相近,知道中國的希望不在政治的變革,而在文化的轉型。不在醫人之命,而在醫人之心。
余先生現在已經步入爐火純青的老境,對於「少作」十分謙遜,說沒有看頭。我捧讀再三,覺得充滿了看頭,而且也希望現在的青年都看看,都能獨立思考,都能堅持不懈,不要被眼前的小利小益與小恩小惠所蒙蔽了。大家都能沉住氣,即使是「摸着石頭過河」,也要參照世界先進的規模與經驗,要有反思的能力,不被人牽着鼻子走,那麼,中國文化與國家的前途還是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