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導演王童拍過著名的鄉土電影三部曲。第一部《稻草人》以太平洋戰爭為背景,以略帶荒誕的喜劇風格拍攝日治下的台灣農民生活。
阿發和闊嘴兩兄弟,靠着母親天天晚上在他們眼睛上塗牛糞得了色盲,這樣他們就不用去為天皇打仗。打仗,用闊嘴的話來說,換來的獎旗連做一條內褲都不夠。不過與此同時呢,他們看到村裏的日本人,都是點頭哈腰,一口一個大人。阿發的兒子跟爹說,老師叫他們改日本名,阿發就罵等我死了再說,但兒子說,改了日本名,政府配給的黑糖就能變白糖,阿發就軟了,轉身還讓兒子問老師,自己能不能也改個日本名字?
影片最後,阿發闊嘴在自己的田裏撿到一顆沒有爆炸的美國炸彈,他們哈赤哈赤抬到日本人那裏去領賞,沒想到被日本人用槍逼着扔到海裏去。不過生活不全是悲劇,炸彈在海裏爆炸,炸上來很多魚,阿發闊嘴也得以滿載而歸。晚上,全家人一邊吃魚一邊憧憬美好生活:如果美國人隔天來投個炸彈就好了,那麼我們就天天有魚吃嘍。
《稻草人》配樂輕快,日本人的形象,也不壞,電影中最沉重的一幕,倒是兄弟倆聽到城裏來的老闆,也就是阿發的有錢連襟,要把他們租種的地賣給糖廠時,兩人走投無路的一個遠景鏡頭:天空陰暗,遠山壓抑,戰爭沒有剝奪他們生活下去的力氣,但沒有土地,他們就完了。
據說,姜文很喜歡《稻草人》,《鬼子來了》中,也的確浮現着《稻草人》的影子,比如村裏的日本海軍樂隊和那個愛給村裏孩子發糖的日軍隊長,另外,村裏人的無知和善良,也能和阿發闊嘴對照着看,包括村裏人看到日本人都用日語招呼「大人」。不過,《鬼子來了》能拍成《稻草人》嗎?
作為一部口碑奇好的抗戰劇,《鬼子來了》最不同以往的地方就是對中國村民形象和日佔區日軍形象的顛覆。作為老百姓,大人看到日本兵有點奴性,小孩看到日本兵討點糖,似乎都不算恥辱;村裏人雖然知道綁在麻袋裏的一個日本兵和一個中國翻譯官都屬於「敵我」問題,但他們下不了手殺人,也能理解。按照姜文自己的說法,他要通過《鬼子來了》改變日本觀眾一些誤解,比如日本人認為,既然中國「全民皆兵」,那麼他們就能「全民殲滅」。《鬼子來了》就是要讓日本人看看,他們是如何對手無寸鐵的平民進行肆意殺戮。
理論上,姜文做到了這一點。《鬼子來了》在日本放映,也的確引起日本右翼的反擊。影片最後,明知日本已經戰敗投降,但奸詐殘暴的日本小隊長還是用聯歡會的形式召集了挂甲台全村的村民,然後全部殺光。日軍的凶殘,姜文的表達是到位的,尤其日本俘虜花屋小三郎被村民養了半年以後,從凶狠求死變成了順從求活,對大三等村民也發自肺腑地有了感激之情,可是,一旦面對他的上級軍官,一旦他的上級軍官向他發出殺人的指令,他就毫不猶豫地拿起刺刀,重新變回鬼子。
但是,《鬼子來了》令人特別糾結的地方也在它奇好的口碑,而這個口碑,無論從紙媒還是網媒來看,都更多地指向這部電影的一頭一尾。這個頭是電影開始,「我」的出現。一個顯然的電影事實是:如果沒有「我」在一個晚上把兩麻袋扔進大三屋裏,作為日佔區的挂甲台村民會一直和日本軍隊和平相處,直到勝利那一刻。至於這個「我」,在幾乎所有的評論中,都被指認為某共產黨員或游擊隊員,甚至,還有專家說這個「我」就是「朕」。反正,無論是電影表現,還是電影評論,這個送來兩個敵人的「我」,是荒誕的不負責任的,甚至,是帶來災難的。同時,作為對應的「尾」是甚麼呢?是日本投降後開進縣城的國民黨軍隊。影片最後,大三為了替全村人報仇,拿着把利斧就衝進了國民黨的俘虜營,雖然他也砍了幾個日本兵,還是很快被拿下了,並且最後被國民黨軍官宣佈死刑。最最悲劇的是,國民黨軍官還讓日本俘虜來執行死刑,剛剛帶人屠村的日本小隊長,雖然成了俘虜,卻還是趾高氣揚,他高傲地讓花屋來砍恩人的頭。
看到這裏,每個中國人都是悲憤的,姜文做得最好的是,黑白電影在此時突然轉成彩色,把影片之前的黑色幽默全部蕩滌。但是,讓我們現場問一下中國觀眾,最令人悲憤的是甚麼?
所以,儘管姜文的電影才華令人激賞,而且,我也認同他的影片設想,暴露國民性是導演責任,可這裏的問題是,整部影片,從悲劇的發生到最後引發的悲劇高潮,自己人的可恨蓋過了日本人的可恨,至此,《鬼子來了》的悲劇重點和終點也就和《稻草人》一個邏輯了。可一個必須重視的事實是,中國大陸和台灣,在抗日戰爭和太平洋戰爭中,所佔據的歷史位置和政治位置都是極為不同的。插一句,這也是為甚麼台灣最近的抗日巨片《賽德克.巴萊》,在台灣好評如潮,但在大陸很多影評人看來,卻有《阿凡達》的嫌疑。讓我們挪開政治正確的面具,說到底,中國大陸和台灣對日本的感情,那是太不同了。簡單地說,大陸抗日劇和台灣抗日劇是不可能使用同一個歷史、政治和情感框架的。
新中國剛剛成立的時候,對於國民黨「反動派」,我們的影視劇用了妖魔化的手法,而在今天歷史條件改變的時刻,像《亮劍》《歷史的天空》《人間正道是滄桑》《雪豹》《永不磨滅的番號》這樣的連續劇,就能用完全不同的人物形象來塑造國民黨將領。不過,與此同時,隨着這些具有歷史意義的新國民黨將領的出現,使有些人開始有錯覺,似乎重新塑造日本鬼子的時間到了。《南京!南京!》就是其中一個著名的例子,不誇張地說,這幾乎就是一曲日軍頌歌。
話說回來,《南京!南京!》那是不能和《鬼子來了》同日而語,前者令我們在南京大屠殺之後再次蒙羞,但是,作為一個中國觀眾,我們還是應該提請姜文注意,在抗日戰爭被網絡惡俗化為抗「日」戰爭的今天,今天的電影人首先需要承擔的歷史任務是甚麼?
這些年,抗日題材劇一部接一部出爐,有很多觀眾呼籲,如果中國兵都像影視劇所表達的那麼神勇,那麼抗戰哪裏需要八年!也的確是事實,比如最近大熱的《永不磨滅的番號》中,我們的戰士居然能夠用手榴彈把敵機炸下來!但是,反過來,我倒是覺得,再傳奇的抗日劇也比《南京!南京!》好,這方面,姜文的經驗值得重提:「在與日本人特別是日本年輕人的交往過程中我發現,日本右翼分子、反華勢力、否認戰爭罪行的大有人在,並不像我們常說的那樣是一小撮,只不過在那裏上躥下跳的是一小撮。」
所以,在我們有勇氣和力量既討伐日本又檢討自己的時候,我們先把第一步工作做好吧,幫着日本人跟自己人謝罪,歷史時間真是沒到。而如果第一步沒做好就上第二步,那麼很快大家也會盼望隔天有炸彈,天天有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