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倫:黃輔周舌畫 - 張傳倫

張傳倫:黃輔周舌畫 - 張傳倫

十五年前,我在文物店得見一幅《蘭石圖》,乍一看用筆頗有幾分像清初高其佩一路的指頭畫,就近細觀,見其多潤墨,墨氣圓融,不見一絲刻入縑楮的筆鋒,落款:「二南舌畫」。好是新奇,世界之大真真無奇不有,舌頭也能畫蘭石?奇則奇矣,不過江湖把戲而已,好在有幾分墨趣,標價不高,又是世間獨一無二的奇門畫種,便想買下來。文物店的幾位朋友見狀,是好心不讓我買,七嘴八舌,打下了我的心氣兒,主要意思歸納為:「你買他幹嗎?二南舌畫,俗!路份不高,掛在家裏不嫌沒面子啊」?細加打聽的確無人知其生平故事,僅知二南姓黃,大約是清末民國年間人。因他奇奇怪怪能用舌頭作畫,時人大都將他歸入頂竿打彈跑馬賣解的江湖藝人。也是啊,我再一想,指頭畫我都不愛,一畫一手黑,難洗,而此舌畫豈不更魔怔嗎?於是,錢就這麼省下了。

十五年後的庚寅新春,始知二南名輔周,決非江湖賣藝者流,實是民國年間文化藝術界的大腕,李叔同的摯友。李叔同並非我國留學日本學習西洋美術第一人,第一個去日本學習西洋油畫的,是黃輔周。僅此一端,黃輔周在近代文化藝術史上當有驊騮開大道的先驅者地位。
輔周別稱黃喃喃,生於晚清光緒年間的一八八三年,青年時入讀山東濟南大學,後負笈東瀛,與章士釗過往甚密,章曾易二南之字號為二難,此事見著行嚴《秋桐雜記》,興許是那兩日兩公生啖魚片過量。「四年前,余居東京,卧病腸胃醫院。鄰室有黃二南者,美術家也,恒來談。病中岑寂,相得甚歡。二南美丰儀,嘗集同學少年四人攝一影,四人者皆美,余為題曰『四美圖』。已而,恍然,謂二南曰:『子名當易作二難』!二南相視大笑」。
黃輔周與李叔同最相友善,翩其楚楚的民國兩公子又兼志趣相投,都擅演文明戲。一九○七年,李叔同在春柳社出演小仲馬的《茶花女》。輔周更以從事戲劇活動為主,大演文明戲,黃氏的大名,聲震申江,乃新劇界的領銜人物。輔周每有演出,定贈票予叔同,叔同逢場必到,輔周的粉絲四川人張吾軍寫〈喃喃辭〉,寄給時任《太平洋報》任主編之一的李叔同,叔同喜其辭,便將全詩照發,在一次演出歇場時同至一室,李叔同背誦〈喃喃辭〉給黃聽,二君蘭麝同薰,彼此引重之情景,乃為民初文士相交最為精彩的一幕。
黃輔周演出的「張得魁」、「鬼士官」,影響廣大,孫中山先生親題擘窠四字:「改良戲劇」。其與孫中山相識,可能更早些。黃輔周於一九○八年四年級時提前一年離開東京美術學校,行蹤杳邈,有人推斷他從事秘密反清鬥爭,當非虛測。也緣於黃輔周早李叔同一年考入東京美術學校油畫科,求學期間,其自許革命黨人,反清傾向強烈,有「?爽俠丈夫」之謂。
民國十年初,黃漸漸淡出舞台,從事美術教育及創意畫作,耽情大寫意,融入東洋所學西畫技巧。二十年代,黃輔周曾在京津青島多地舉辦畫展,不唯傳統是法,於流俗迥異殊多,故予世人面目一新之感。
民國二十年後,黃輔周苦心孤詣,一創兩千年畫史亘古未聞之舌畫,亦可為當代行為藝術之鼻祖,對輔周而言又不啻於京華名票玩票的帽戲,立即轟動藝壇市廛。
民國二十三年,黃在萬國美術所表演舌畫,一時觀者如堵,卻惹惱了那邊廂以行事殊佹聞名的花鳥畫名師王夢白,聞聽有自號二南者敢以此旁門左道矜耀於世,蠱惑世人,大為光火!「哼!這鴉舌耕太下作,看老夫的本事」。便要當眾解衣磅礡,罔顧大防,欲舉陽元作畫。「雲大爺萬萬使不得」。眾人亦知其玩笑大開而已,給他面子,便也假惺惺地將其按在座椅上。
抗戰期間,黃輔周以此舌畫絕藝賑災濟難,名傳西南。然其一生未售寸縑尺楮,高節有如此。舌畫亦不過百幅,得者以記者為多,傳世罕覯。

黃輔周、李叔同為國人最早走出國門,下西海涉東洋求學西法油畫的吾華精英,李叔同有油畫傳世,今日度其價已逾八位數,達數千萬元之巨,手書真迹,拍賣落槌價亦在百十萬元以上。黃輔周油畫則隱迹江湖八十載,於今嘆付虛茫,想其幽隱有處,雲林霧巘,俟來日,或可一覽縹緲之青蔥,驚震藝壇,世必盡傳,方益估其值,勢當直追叔同,坐七望八,當非謬許。
有幸觀其舌畫精構,儼然西畫面貌,尤以去歲庚寅一幅絹本橫披近八平尺設色濃麗之舌畫《歲朝清供圖》,為藝壇別開一生面。黃公油畫可不觀之?!正徐文長所謂:「雲隱蛟龍,得其一鱗一甲,正是可思,不必現其大身」。
歲朝清供舌畫乃由二南依次口含舌濡藤黃、洋紅、花青、赭石,兼墨畫成,其所繪用盡中西畫法,華於顏色,吐噏芳華,一似安期生灑墨石上成桃花,別有仙艷。
此橫幅左手處畫藤籃一隻,提梁躍出畫面,籃中遍插黃粉二菊,菊葉敷花青輔以淡墨。
籃右上方以洋紅畫一菊瓣,花葉紛披,靈動飄逸,水晶簾動,似有菊香送颸。
籃下右側,斜卧一菘,菘頭下置一漢蘿,最妙是蘿纓,處在生長期的嫩纓紅黃綠至少三種間色,色價過度柔美和諧,自然的造化之奇,毛穎難繪,而輔周以舌畫盡現之,此歸功於西畫技巧與國畫構圖融洽之運用。懸之廊壁唯此幅《歲朝清供圖》,奪人眼目,環壁之屬的齊白石的筐桃薄了些,吳昌碩的樹桃野了些。
黃輔周寫意寫出西洋水彩的意蘊,若將背景塗上顏色,全然是油畫的景色,一幅功力深湛的靜物寫生,只是輔周有以國學底蘊略施國畫之手段,即其獨創之舌畫系列技巧,令其畫藝更上層樓,宜遠觀、更宜近覿罷了。
此畫的花筋葉脈乃至落款,未著穎毫。舌畫自有舌畫的遊戲規則,必須遵守的是不准動筆不准使用一切帶毛毫之輔助工具,與足球動手犯規相類似。
二南舌畫,二千年僅見者也,確屬奇絕,天縱其才,縱逸有法,循循有度,畫前,黃公著飲一小杯六十度直沽高粱酒……以心之所思氣之所遣以舌尖雙唇為毫,伏案擺首,須臾而成幅,依是丹青別樣面貌!有客言曰:「此幀設色舌畫,珍貴無比,想那二南不懼安危,舌以藤黃種菊,不知有毒乎?佩服!佩服」!
輔周又豈傖夫莽漢之輩,舌畫秘鑰之初解,見於一九三一年二月九日的《益世報》報道黃輔周在天津市美術館,(今中山公園內)進行的一場舌畫表演:「畫前飲酒少許,藉避墨臭。首作荷花圖,墨縱橫絹上,頃刻立就。風格頗具奇趣。繼畫梅花一幅,用潑墨法,小碟羮匙一變而為畫筆,欹曲有度,匙柄勾萼,花片疏散中規。更作瓶菊一幅。共費時不過三十餘分」。
該報記者還對黃進行了訪談。黃答記者說:「本人以氣作畫,五年以內尚可吐墨自如,在此期間欲招收男女學員各三人,至學員資格,最低限度,須以不角逐於功名利祿場中者為準」。
黃輔周先生予記者、觀者之印象:「淡名利,髻齡即嗜畫異常人」,「時作雋語,來賓咸為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