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姓倪大名芳凝,「小北京」是胡金銓導演給她起的外號,方盈是她進入演藝界後的藝名。
一九六二年在香港我認識芳凝,因為我們同是「邵氏南國演員訓練班」第二期學員。
我們都是差不多同時期離開中國大陸;都在北京歌唱過《我愛北京天安門》;也都曾經為「大躍進」,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搜集過破銅爛鐵;為人為的「三年自然災害」挨過餓,勒緊褲帶挺住。由於大家在大陸有過相同的生活經驗,年齡相近(我比她長兩歲),到香港後面對的困境也相同;在「南國」成同學後又能用共同語言──普通話,聊共同熟識的話題,所以不知不覺中慢慢的成了常在一起解悶,聊天,耍玩的伙伴兒。張家兩兄弟是地道北京人,與我們情況相仿,也在「南國」二期,有段時間我和哥哥走的近,芳凝則和弟弟聊的多,旁觀者還開玩笑說我們將來要做妯娌呢。
在正式進影劇界前,「南國」通知我,倪芳凝,李國瑛(藝名李菁)作為「南國演員訓練班」的一門實習課,去邵氏電影公司拍胡金銓執導的黃梅調影片《玉堂春》,在戲中扮演賣唱又賣笑的酒家女。這部影片將我們三人幾乎同時帶到了後來的銀色天涯。我們當時還是「南國」學員,所以叫胡金銓導演胡老師。拍戲時,胡老師最喜歡聽「嘎崩兒脆」的倪芳凝京片子,故而給她取外號「小北京」,這以後,我們也都這樣跟着胡導演習慣的叫她「小北京」,叫了她一輩子。
我們最相同的經驗,也是最為戲劇性的是:兩人入了影圈第一部就都拍的是影片《七仙女》,兩人又飾演同樣的角色──七仙女,電影同名,同編劇(李翰祥),同作曲(周藍萍),這樣的雙胞案在當時絕無僅有,因而成為港台兩地娛樂界熱門新聞。「七仙女之戰」,「七仙女之爭」,「七仙女之鬥」的標題充斥港台各大小報章雜誌。「邵氏電影公司」在香港和「國聯電影公司」在台灣鬥氣,鬥拍,鬥快,鬥宣傳,使我們兩個七仙女「運氣」的成為新聞人物,所謂「𧑐蚌相爭,漁翁得利」,我們倆都是最不懂捕獲的人,不知怎會成了漁翁?所謂的「得利」大概是指我倆都得到「未演先紅」的優勢。
偶然的機會下,「金牌導演」李翰祥聘我為影片《七仙女》擔任編舞和動作指導。七仙女一角本由大明星樂蒂擔任,為了和飾演董永的凌波排名先後問題,開拍後樂蒂拒演,換上已簽約邵氏電影公司新人方盈,一波三折後主角七仙女又輾轉落在我這個編舞身上。我與凌波拍了幾天戲後,李翰祥將要自起爐灶的事被邵氏洞悉,雙方弄得不歡而散。結果,凌波留在邵氏與方盈主演《七仙女》,我隨李翰祥導演去台灣與錢蓉蓉主演「香港國聯電影公司」創業作《七仙女》。
兩家電影公司隔岸拼鬥,我和「小北京」友情絲毫不受影響。為人謙虛又厚道的她,在一次訪談中說:「像最有名的《七仙女》,我是臨時奉命代替江青上陣,沒想到紅了,自己覺得像灰姑娘,幸運多過實力。」我想我們倆都是下凡的七仙女,我們有了知名度成了所謂的「明星」,那是外人看,在影片中存在,下了戲,我們都還是腳踏實地,有自知之明的凡人。
《七仙女》使我們又結緣,九三年「台灣電影金馬獎」頒獎典禮在台北舉行,主席李行導演邀請了我和方盈作為貴賓出席。因為早年我們同飾演了七仙女就安排了我們同台頒獎,在台上的主持人話題也繞着當年的《七仙女》隔岸拼鬥轉。記得「小北京」上台前在側幕問我:哎──奇怪,怎麼還會有人記得我?
六八年方盈結婚,漸漸淡出影壇,七十年代起開始接觸服裝設計和室內裝修,八十年代又無師自通的在楊凡鼓勵下投身電影幕後工作,擔任美術指導。
八二年我任香港舞團藝術總監,需要在香港有住處。父母在香港的房產中美孚新邨正好有屋閒置,「小北京」也住在美孚,我就乾脆請她為我包辦,把三房兩廳改成一房一廳。我即沒看圖紙,也沒要求看她已作過的室內裝修照片,她按時如期,在和她講好的預算中交吉。房子裝修的就如其人:簡約,低調,溫柔,樸素,舒適,讓我住在那裏感到安寧,平和。記得入住後不久,一晚她帶了瓶紅葡萄酒來家,此外,一套仿宋淺墨綠質樸陶瓷:一盞蠟燭台,一樽花瓶,一隻大碗作為喬遷之喜禮物,美不勝收。我們在燭光下喝酒,懷想,談笑。如今,這套瓷器仍在家中,經常用它也就會經常憶想起她。
直至「小北京」二○一○年一月十三日仙遊,我們都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往來:我人在香港,一定會和她見個面,喝個茶,有時也會互換點別致有趣的小禮物;過年過節通個電話,送上遙遠的祝福之類。和她這麼多年的交往,從未在她口中聽到過一丁點兒是非,抱怨,牢騷;她如此不卑不亢,潔身自愛,通情達理,高尚雅致,和她在一起,總感到如此輕鬆和舒適,毫無隔閡。
二○○九年比雷爾過後的第一個春節,鄭佩佩來瑞典陪伴我度難關,來時帶了年貨之外,還帶了本方盈剛出的書《自在住》,全書分為三部份:「自在住」,「簡單過」,「隨意說」。文如其人:大方,清爽,細緻,幽默,獨特。佩佩告訴我「小北京」正在與胰臟癌搏鬥的消息,那時她已入醫院並拒絕友人的探望,她希望留個生前的好印象給會想起她的人。聽後我無言以對,這就是對周圍的朋友體貼入微的「小北京」,那個年青時皮膚白質,吹彈得破,眼睛大又黑,一生追求「美」的姑娘──芳凝。
和佩佩談「小北京」,不免懷想起我們一起度過的青澀的「南國」年代,胡金銓老師,李翰祥導演。談到我們去年和「小北京」在香港的最後一次聚會上,「小北京」談了許多關於死亡的話題。當然那是因為比雷爾剛過世不久,她想開導幫助我看開,想開,而減輕傷痛。那天,我,「小北京」,佩佩,陳小平(秦萍),張小燕,焦姣和曾江一起在金鐘老地方午餐。「小北京」勸慰我說:生死一切天注定,生時要做到甚麼人都不欠,死時才能心安理得的上路。還幽默的提醒各位老朋友:我們大家都老了,趁收工大吉之前,思路清晰時好好構思一下遺囑,甚麼都寫得一清二楚,等到你做鬼時已經太晚了。還瀟灑的表明:我不願給在世的任何人添麻煩,我死後骨灰可以撒,器官可以捐,如果有人想起我,記得我的話,就在家中插上一大束白色的花。
如今,仙女仙遊《自在住》天宮,你還記得我們在《七仙女》中的一段唱詞嗎?「天宮歲月太淒清,朝朝暮暮數行雲」我會常常記得為你插上一大束雪白、純淨、清香的鮮花!
二○一一年九月七日於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