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語片的武俠,拍來拍去,到底還有幾多看頭,是心中有數的事。
借助了美國的3D特技,在大陸片場搭出來一個城鎮,天價的偶像明星,億萬金元的本錢,如果沒有內涵,都沒有用。
譬如四十年來,有沒有一齣華語武俠片超越得了胡金銓的「龍門客棧」?
首先,胡金銓不但是知識份子,尚是明史專家,對那個黑暗的朝代,有很多見解要講。「龍門客棧」先不看別的,看服裝,都經過胡金銓悉心考究──明朝的民間,穿藍黑的粗布衣,錦衣衞穿白鞋子,東廠侍衞,屬於另一系統,着紅色的背心,一切皆有所本。
然後看布景:一家粗陋客棧,門外如何布置:木架子上掛着曬晾的一排玉米乾,石磨坊門外掛一副什麼對聯,客棧裏的廚房門外又是另一副,聯上寫的什麼字,有何不同。哪一副對聯讓你看到一句的時候,戲中發生了什麼情節,映照成反諷的效果,一切留有心思。
然後再看構圖:藍天白雲、淙淙流水、荒冷的地平線、劍客穿什麼顏色的衣服,用遠鏡還是中鏡,襯托天涯飄泊拯救忠門之後的一片滄涼。晌午的日頭,黃昏的暮色,如何襯托作品的心調。
心的色調,叫做Mood──這個字,對今日的觀眾講,實是太深奧了。但「龍門客棧」是一齣MoodPiece,最後還有音樂:武士和俠女,踏着京戲的醉步在林間追逐,佐以河北的梆子敲擊樂,一縷嘯聲,把暮色吹得薄如蟬翼,又把目光拉得像銀絲般細長。
事業和名譽最高峯之際,藝術家的悲劇卻暗中開了場:玩Mood過了頭,等樹林的心水陽光等幾個月,投資者在燒鈔票──如此執着,如此追求,投胎成法國人,或者身在荷里活,都可以,但在七十年代的台灣和香港,老闆要翻臉的。
然後幾十年下來,能欣賞文史和京戲的一代民國觀眾凋謝了,吃零食玩電腦的下一代,不喜歡這些。胡導演讀明史,當知一代比一代黑暗,擁有一個大市場,但失去了靈魂,明天,又怎會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