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莊則棟來說,人生最重要不是凱旋,是戰鬥。
在體育、在藝術,以往打乒乓球,現在寫書法,形式變了,小老虎精神不變。常人或以運動磨練意志,他沒有這種奢侈。半世紀以前就流着國家頂級乒乓球手的戰鬥血液,現在要跟癌症博弈,生命只有一個誡條:許勝不許敗。71歲的身體,張牙舞爪的癌魔,拉鋸攻守,此時此刻,鋒利危險邊緣,稍一鬆懈,誰都沒能夠把要倒下來的人扶起。
生命正與時間競賽,莊則棟的老戰友郭毅萍(香港萬達乒乓用品有限公司老闆)有一個心願,希望香港為他辦書法展,延續五月盛況。再沒掛着共產黨籍的莊則棟,五月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祖國在我心中──莊則棟書法習作展」,成為第一個進入美術館殿堂的體育界。文革時出任國家體委主任,又是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三連冠」,歷史跌宕,風流人物此起彼落,政壇、球壇,離開以後,他還是要用書法寫一筆乒乓外交史。
以書法練氣功抗癌症
九月北京東直門寓所內,莊則棟讓記者到訪。中國出生的日本裔妻子佐佐木敦子打開門,名宿站在她身後。穿着舒適自然有領運動衫及短褲,一對家用拖鞋,好奇、友善與含蓄眼神,三連冠風采,在於真實自然。他帶記者在廳中坐下來,雙手放大腿,有一刻未能開展對話的靜默。像是超越人生界限的濃密眉毛,有一點猶太血統的中國體育家,臉上平和無霸氣。「你看起來……」,記者想問好。他很明白陌生人對自己外表精神狀況的審視,「對,一般是看不出來,癌等你要看得出來,人就完了,基本就快了」。
氣定神閒,只緣輕舟已過萬重山。三年前發現直腸癌,病情一度受控,年半前又拓散到肺部及肝部。病情跟經歷同樣曲折,十九次化療,十次手術,四十年前間接觸發中美乒乓外交的世界冠軍,許久沒有打乒球了,「不打啦,我身體不好,病得很重」。
從開始,他不許醫生只向妻子交代病情,不容半點隱瞞。直接了解病情,一清二楚。跟醫生配合,與癌正面交鋒。體育家強橫意志,得到上天回應。「本來說只活一年,我就活三年了。你的手筋都很清楚,藍色的,我的卻是看不見,都是因為化療」。他定期到北京腫瘤醫院化療,每次九個小時,到上海化療更辛苦,早上八時開始,晚上七時完結。
「憶往昔風華正茂,看今朝夕陽正紅」,見過他乒乓球板上留給好友的真迹,只有經歷乒乓大時代的人,感受才會深刻。毛澤東與周恩來,尼克遜與基辛格,因為乒乓球,他與中美兩國領導人,甚至世界政治,連在一起。他與美國乒乓球員科恩(GlennCowan)71年在日本名古屋出席世錦賽,在旅遊車偶然對話、交換禮物,最終導至基辛格秘密訪華,中美打破東西冷戰局面,重新建立斷絕了二十年的外交關係。
乒乓曾讓生命如此斑斕,現在居於自置的北京著名屋苑,大廳裏彷彿一段一段的歷史報幕:跟周恩來打乒乓球、與尼克遜在白宮握手的照片,近窗邊一塊特大乒乓球板,有乒乓外交與小老虎的書法簡載。夕陽消失前的一抹嫣紅,還是暖的。他把一生的總結,放在心裏,放在書法裏,放在家裏。一生最殘酷最嚴峻的鬥爭,也一樣躲在家裏頑抗。「敦子,化療多久一次?」妻子經常提點他,或有矛盾,講到生活規序,兩人相依相靠。
癌症不放過他,他也不放過癌症。毛澤東說他不但會打乒球,而且還會外交。他很鄭重跟記者說:「運動員絕非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長跑需要戰略,體育需要智慧。」對付癌,他一樣有謀略。一邊接受科學的化療,一邊以書法練氣功對抗,既要蔑視癌又要應對癌。如乒場對決,兩面開攻,八面威風,痛苦絕不外露。每天最少練習書法六個小時,天天如是,只有到醫院化療,才會停下來。
忍住痛苦,讓意在思想、藝術哲學裏行走,意志操控身體,身體反攻意志,誰駕馭誰,看天意,也看人。最細小的心間也有戰室,四十平方米高級寓所,住客有外交人員,是他的戰室,也是他總結人生哲學最寬闊的天地。「一般人寫書法寫藝術,有一定的思想性,我呢,是通過書法這種形式寫我的人生,這個就不一樣了。書法怎麼寫人生呢?一般的書法家那有我的經歷,跟毛的經歷,跟尼克遜的經歷,跟周總理的經歷,跟整個國家連在一起的經歷,他向我怎麼說,我怎麼執行的,怎麼獲得成功的。一般書法家就寫不了」。
一段一段行草習作中,關於乒乓外交的書法,共有十篇。裏面有促成中美乒乓外交的前因後果,包括「美乒協提出訪華,毛主席未表態」,「毛主席批准美國乒乓球隊次訪華」等等,旁邊小字體寫成故事、國際關係來龍去脈,相當於書法寫成的歷史文獻。
乒乓與書法共通真理
容國團1959年取得中國第一個世界乒乓冠軍以後,莊則棟是中國精心打造的乒乓巨星,在那個百廢待舉的年代,除了原子彈,他幾乎成了中國立足世界舞台的象徵。任歷史再翻騰,乒乓世界裏,他始終是個貴族。「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新近習作,掛在廳中櫃子前面。寫的過程,他自我要求很高。寫不好,撕掉再寫。重複寫十多遍,還是左看右看,近看遠看,站着看坐着也看。看大字不夠,他說別人最喜歡看旁邊的小字,裏頭有哲理,有成功之道,「我看真正的知識,往往是摔了跟頭(摔觔斗)以後才能悟出的道理。那是人生成材的花蕾,一首耐人尋味的詩篇」。乒乓與書法的共通真理,他看得透,「隔行如隔山,隔行不隔理,道理都是一樣,打球要艱苦勞動,寫書法一樣」。
文革被捲進江青陣營,四人幫倒台後,莊則棟遠調山西,也開始練習書法,後來師從中國著名書法家范曾學習行書。小時候家住北京前圓恩寺胡同,體育生活報前社長齊大征跟他是鄰居,兩人屋子相隔三十米,他說莊則棟出身書香文化之家,父親是個著名中醫,會寫一手好書法,母親出身富裕商人之家,外祖父在辛亥革命捐獻了六十萬大洋。當年的莊家,陳設古色古香,都是紅木傢俬。一點淵源,令他氣度與別不同。不說乒乓說書法,一樣自信。
「范曾是中國最大的大家啦,他看了我的書法以後,頭一句話就說:『小莊,你真是下了苦功啦。』人家懂嘛,太懂啦,人家一看,馬上就懂啦。跟我看了一圈以後,又說:『你這種無論從形式到內容,都有新意。』」范曾在北京書法展為他題辭。經歷過鬥爭的人,明白放空炮很容易,香港能不能為他搞書法展,他有觸動,「你非要專家來搞,非要很懂的人,懂書法,而且要知道含意的,不是一般懂書法的,不是剛寫幾個字。評定我書法的都是中國大家,都是前幾名的大家,他們看了以後,都給與非常高的評價」。
莊則棟是公認肯下苦功的人,他要贏不肯輸,絕非建基空白的自信心。當年自創兩面進攻,右手打球,左手制動的戰略。文革時,國家隊隊友容國團與傅其芳先後自殺,郭毅萍心碎離開北京。八十年代,莊則棟與郭毅萍在深圳蹲在路邊說起當年最樸素的感情,相贈了摯友「愛乒才會贏」的球板。
贏之前要確保不能輸
時勢與環境最不饒人,誰敵誰友,也不過是一個時間與空間所決定。當年名宿之中,「轟炸機」李富榮對他仍有芥蒂,徐寅生早看透歷史恩怨,莊則棟能拉?他的手,扮演諸葛亮唱京劇《空城計》。賢愚千載,到最後,只不過是希望在墨寶上留個總結。
徐寅生謙說自己的十二大板並不厲害,否則一板就要把敵方打敗。莊則棟生病活一年而活三年了,往下還要繼續活,繼續戰鬥,不知道會不會有一板把癌症打死的時刻。贏之前,要確保不能輸,這一種生活不容易。
「你生活開心嗎?」臨行前輕輕一個問題,他不吐不快。「開心不了,化療打針抽血,已找不到血管了。我生活挺痛苦的,一拉十幾次,所以現在我不到那裏去了,像吃午飯,食一點有油的,會拉十幾次,那很痛苦,要不是幾天都拉不出來,一拉出來,很難受。有病要堅持,開了刀,拿了二十多公分,直腸拿掉了,現在等於是直通車了。所以,我說,我們這人生,活一天就幹一天,人生對我而言,重要的不是凱旋,而是戰鬥」。
沒有人知道生命的盡頭,這三年,癌受控又拓散,但他依然為乒乓活動出門,可以遠赴美國,剛剛又到過日本。敦子送客之時,他仍然忙着電話應對,關門一刻,看見莊則棟趕緊揮手道別的剪影。不管經歷甚麼,一生之中,他朋友不少,這一局,肯定是贏了。
記者:冼麗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