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利瑪竇與文明對話 - 鄭培凱

鄭培凱:利瑪竇與文明對話 - 鄭培凱

朋友近來寫了本書,討論中西文化交流,送了我一本。書寫很好,其中探討了利瑪竇來華傳教,與中國知識階層的交往頻繁,思想交流密切,可以戲稱為中西文化關係的「蜜月時期」。他特別舉出,雖然儒、佛、道三教的思想體系與基督教神學有很大的差異,當時卻有着「文明對話」,並以住在北京的利瑪竇與杭州的蓮池大師書信往返為例,說明佛學與基督神學在當時有探討、有論辯,但卻不是相互攻訐的「文明衝突」。
學者對晚明文化的研究,大體上有個共識,認為明代後期因為陽明學說的流行,對主流意識形態的程朱學派有所衝擊,思想比較開放。再加上江南與東南沿海地區經濟發達,物質生活顯著提高,社會風氣寬鬆,造就了相對活潑的文化環境。因此,利瑪竇及耶穌會士來華傳教,遇上了一個好時機,能夠吸引一些思想開放的士大夫知識人,傳播基督教神學。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所謂「天主教三大柱石」,徐光啟、李之藻、楊廷筠。他們本來都是信奉儒學的,成長過程也都浸潤在儒家思想之中,但在生死問題方面,以及儒家不談的生前身後世界,卻通過利瑪竇的影響,受到基督教神學的強烈吸引,皈依了天主教。若說利瑪竇在明代中國傳教,帶來基督教文明,還能跟一些本來信奉儒家思想的文化人,進行思想交流,促成「文明對話」,可以舉徐光啟這一類人為例證。但是,我們也必須記得,不管是利瑪竇、龐迪我、羅明堅這樣的傳教士,還是楊廷筠這類士大夫文化人,從儒家意識形態當道的文化場域而言,在當時是屬於「沉默的少數」,從來沒有質疑或批判過儒家正統,也從來不曾高舉基督教神學的旗幟,以平起平坐的方式,公開跟佛家宗教體系進行過「文明對話」。

利瑪竇曾經明確提出四個中文字,作為他在華傳教的策略:「易佛補儒」。就是要在中國的文化土壤上,以基督教取代佛教,同時補充儒教之不足。誰是敵人,誰是朋友,戰略目標定的清清楚楚。與佛教,是你死我活的鬥爭;與儒教的關係,則是階段性的朋友。這個四字真言,顯然並沒有完全吐露利瑪竇傳教的真實本意,而是面對現實困難的「統戰策略」,像扭秧歌一樣,進三步退兩步,最終希望能夠達到拯救全部中國人靈魂的目的。所以,假如利瑪竇心目中真的存有「文明對話」的想法,他也不是想跟儒釋道三教合一的明代中華文明對話,而是想用間離分化的方式,把儒家與釋、道分開,與儒家正統對話,成立統一戰線,消滅佛教與道教對人心的影響。
那麼,利瑪竇在北京的時候,可能與杭州的蓮池大師書信往返,進行佛學與基督神學的「文明對話」嗎?不可能。事實上,也沒發生過書信往返之事。
真正的情況是這樣的。篤信佛學的虞淳熙是蓮池大師的信徒,在當時是屬於思想比較開放的人士,從朋友那裏得知「利西泰先生,非中國人,然賢者也,又精天文方技握算之術」,讀到利瑪竇寫的《畸人十篇》,覺得內容「了不異佛意」,跟佛教的精神超越追求沒大差別,因此寫了封信給利瑪竇,勸他讀讀佛家經典,不要在還沒理解佛學奧義之前,就一心毀佛。利瑪竇接到信後,認為虞淳熙來信態度誠懇,寫了回信,說他萬里迢迢來華的目的,就是「為奉天主至道,欲相闡明,使人人為肖子。」不過,強烈指出,「堯舜周孔,皆以修身事上帝為教,則是之;佛氏抗誣上帝,而欲加諸其上,則非之。」這裏所用的論辯策略,是偷換概念,把中國古代意識中的「上帝」轉換成基督教的「上帝」,說中國古代聖賢從來沒聽過佛教道理,卻都信奉上帝。而佛教教義卻「抗誣上帝」,是敵對性的,所以必須指出其謬誤,必須「非之」。利瑪竇精通論辯邏輯,筆鋒一轉,針對沒有通讀釋典的質疑,就說,天主教的經典比佛藏還多,只是翻譯過來的很少,因此人們不知道基督教義的高明深奧。

虞淳熙把利瑪竇的回信交給蓮池大師(雲栖祩宏),請教師父,蓮池寫了「答虞德園(淳熙)銓部」一信,批評了利瑪竇。其實,蓮池的信並沒有傳到利瑪竇手裏,也就無從說起「書信往返」,更說不上「文明對話」了。不過,蓮池的信中說道,他讀到利瑪竇的《天主實義》及《畸人十篇》,因此,也可以說是有過間接的思想交流。蓮池對天主教義採取完全摒棄的態度,直斥為「邪說」,並且用了不少輕蔑的語言,似乎犯了出家人不該犯的「口業」。他告訴虞淳熙,利瑪竇的回信,條達流暢,與《天主實義》及《畸人十篇》的艱澀文字不同,顯然是士大夫信徒幫手寫的,但是「格之以理,實淺陋可笑」。他把基督教義說成「蠢爾么魔」,對利瑪竇回虞淳熙的信,表示了極其不屑的態度:「今姑等之漁歌牧唱,蚊喧蛙叫而已。」但是,蓮池也相當警覺,擔心有些士大夫受到邪說的影響,一時頭昏,為其所惑,所以,也決定「不避口業,起而救之。」
蓮池大師的「口業」,後來就出現在《竹窗三筆》的「天說」四篇文章,批評天主教對天及上帝的說法。蓮池的《竹窗三筆》刊行在利瑪竇死後數年,利瑪竇生前是否有所風聞,我們無法考實,但是引起天主教信徒的不滿,卻是事實。就有信徒,極可能就是楊廷筠(陳垣的看法),假借利瑪竇之名,寫了「復蓮池大和尚《竹窗天說》四端」這篇文章,針鋒相對,批評佛家說法。有一些意氣話,像小孩子吵架一樣,今天看來,引人發笑。如:「佛者,天主所生之人。天主視之,與蟻正等。今反尊之,令尊卑易位,大小倒置。」
李之藻在印行《天學初函》的時候,把利瑪竇、虞淳熙與蓮池大師的論辯文章收在一起,並且寫了篇「跋」,對利瑪竇與蓮池從沒機會面對面,好好進行「文明對話」,深感遺憾:「蓮池棄儒歸釋,德園潛心梵典,皆為東南學佛者所宗,與利公之學戛戛乎不相入也。茲觀其郵筩辯學語,往復不置,又似極相愛慕,不靳以其所學深相訂正者。然而終於未能歸一,俄皆謝世,悲夫!假令當年天假之緣,得以晤言一室,研義送難,各暢所詣,彼皆素懷超曠,究到水窮源盡處,必不肯封所聞識,自錮本領,更可使微言奧旨,大豁群蒙,而惜乎其不可得也。」在李之藻看來,利瑪竇及蓮池大師都是人中龍象,信仰不同,學理不同,但是,既然有了論辯,就似乎有可能相互傾慕,應該會有思辨交集之處。假如他們有機會共處一室,進行對話,一定可以開放思想,讓不同思想體系的奧義得以闡發。可惜,這樣的大師對話機會卻沒有發生。

李之藻的感慨,十分深刻而且開放,對儒釋道與基督教的態度,完全平等寬和,樂於「與人為善」,絲毫不存黨派偏見,對今天講「文明對話」的人,是值得特別表彰的。雖然他有點誤會利瑪竇與蓮池論辯的情況,以為他們信函通郵,「往復不置」,其實兩人卻從來沒有對過話,完全堅持自己的定見,「雞同鴨講」,但是,從李之藻表示的願望來看,從這個中國天主教徒的思維脈絡,我們倒是看到「文明對話」上了身,出現了文明融合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