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年,魯迅用文言文寫了一篇叫〈摩羅詩力說〉的論文。文中一則確立文學的巨大力量,可以「啟人生之閎機,而直語其事實法則,為科學所不能言者。」二則申言文學要能改造精神,靠的就是少數叛逆既有秩序、「不為順世和樂之音」的「摩羅詩人」。「摩羅詩人」是精神界的戰士,「剛健不撓,抱誠守真」,更重要的是「不取媚於群,以隨順舊俗。」一般認為,這是魯迅一生終極關懷的萌芽,並且也就已經預見了這種角色的孤獨命運。
〈摩羅詩力說〉本來是為魯迅想辦的一份刊物《新生》而寫的。然而在窮蹇的條件迫促下,這份雜誌終究流產了。隨帶一起流產的,還有魯迅的「摩羅詩人夢」。整整十年的時間,魯迅從日本回到中國,幾乎沒有任何文學創作的活動。先是在杭州、紹興兩地當老師,教的卻是生理、化學的課程,後來又應蔡元培之邀,進了北洋政府的教育部,當個不大不小的僉事。不大,無法發揮全力推動實務;不小,卻又讓他看盡了官僚的醜陋積習。閒暇時他就玩索書目、校書、鈔古碑、讀佛經。一直到一九一八年受錢玄同刺激寫出〈狂人日記〉刊登在《新青年》上,一炮而紅。
回首這荒蕪十年,難怪魯迅在小說集《吶喊》書前〈自序〉中,一開頭就滿懷滄桑地說:
「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後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並不以為可惜。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着已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甚麼意味呢,而我偏苦於不能全忘卻,這不能全忘的一部份,到現在便成了《吶喊》的來由。」
作一個「摩羅詩人」的夢,應該就是那總苦於不能忘卻的部份吧。然而從舊夢到新現實,這十年的轉折,卻讓魯迅對於孤獨與寂寞,有了一層新的體會。二十七歲時,他已然準備好要孤獨地提出叛逆主張,為「起其國人之新生,而大其國於天下」而與舊俗奮戰。不過到了四十三歲,他卻有了進一步的領悟:
「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讚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鬥的,獨有叫喊於生人中,而生人並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錯手的了,這是何等的悲哀呵,我於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
原來一個鄉愿、庸眾的社會,對付「摩羅詩人」最厲害的武器,不是反對他、壓迫他,而是不理會他、孤立他。認識到這一層的魯迅,不能不感受到一種幾近宿命的悲觀了。然而他這種看透庸眾社會龐大浸透、吸納、沉默力量的眼光,卻很難傳遞給比他小上十歲,正在熱火青年期的革命分子們,於是他不得不自承「世故」,不得不同意人家說「魯迅多疑」,甚至不得不慨歎:「可惜我不能化為青年,讓大家忘掉彼我。」
魯迅孑然一身,處在一個新舊之間無人地帶,他的「世故」與「多疑」,其實都是寂寞的副產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