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青:懷念俞大綱教授 - 江青

江青:懷念俞大綱教授 - 江青

一九八九年,在我闊別台灣十九年後,第一次又回到台北,在國家劇院作獨舞演出。當時,我感到最大的遺憾是:無法請到俞大綱老師坐在觀眾席上。他是我舞蹈藝術生涯中最重要的「知己」,當時我一直在想,如果只有他一位觀眾在場,對我,於願已足矣!我一直十分懊悔沒有在他有生之年去探望這位慈祥和藹的良師益友,並展示自己在離開影圈後,在舞蹈藝術上的成長,聽他指點,與他討論。一九七七年五月二日他心臟病突發,他走的如此突然,匆忙,僅僅六十九歲啊!
八九年到台北後,驚喜的發現俞大維先生,這位知識淵博具有慈懷的長者竟然健在,忙到他家中探望,和他談到么弟大綱先生的去世,我們相對欷歔不已!當年為了自己逃生,離開鏡頭離開台灣,俞大綱先生託了當年任台灣國防部長的大哥,我已相識的俞大維先生擔保:無共黨匪諜嫌疑。才使我拿到了出境簽證得以脫身。
六三年我十七歲,演完「香港國聯電影公司」創業作,李翰祥先生導演的黃梅調影片《七仙女》後,沒有多久就結識了俞大綱先生。因為在影片中我既任主演又任編舞,作為一生專注中國傳統戲曲和詩詞的教授,很想詳細瞭解我在大陸受藝術教育的經驗。

在「藝文界聯絡站」──他金山街家中;四十號館前街,他掛名任董事長的「怡太旅行社」文藝沙龍中,我先後結識了戲劇家姚一葦教授,和剛剛出道的胡耀恆,陳耀祈,戲曲界徐露,郭小莊,國外來訪的舞蹈家黃忠良,王仁璐等等。雖然我人在電影界當「明星」,但對我的本行舞蹈念念不忘,在俞大綱老師的召集和推動下,當時在他周圍的幾位音樂,舞蹈界朋友:劉鳳學,許常惠,史惟良和我,一起成立了「音樂,舞蹈研究小組」。在俞大綱老師主持的會議上,同行們聚在一起交換經驗,總是氣氛熱烈,暢所欲言。談得多想的就多了,結果我舞興大作,感到中國舞蹈在當時的台灣一片蒼白,自告奮勇的在俞老師推薦下,到中國文化學院舞蹈系去教中國舞。基於當時台灣對大陸敏感,我怕惹上「替匪宣傳」的嫌疑,不敢暴露我在北京舞蹈學校習舞的背景。加上當年我拍片日程太緊,要保證每周兩節課,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堅持了一個學期後,只好不無遺憾的作罷。
往事依稀,俞大綱老師博學謙卑,真誠無私,他對藝術的體認和發掘,努力和盡心,為台灣的文化加油添火,直到今天都還在台灣藝文界中產生影響。雲門舞集林懷民就曾對我說:是俞大綱老師帶我認識了中國文化。
國聯公司一口氣買下了瓊瑤的四五部作品的版權準備攝製,其中《幾度夕陽紅》由我主演,飾演李夢竹。這之前,我就在俞老師家中見過瓊瑤幾次,俞老師很賞識瓊瑤一個人艱辛帶着孩子堅持創作,發奮圖強的毅力和善良的本性。接觸下來,我感到瓊瑤姐是位具有真性情,待人接物極其真誠的人,交友「真」之外夫復何求?那時瓊瑤的書我尚未拜讀,要演她寫的故事,必需熟悉她的作品,這樣我和瓊瑤姐的接觸多了起來,最終,我們成為毋須經常見面,但一見面就可以暢所欲言的朋友。
俞大綱老師作為年青人的精神導師,是身教和言教並行,他有親和力,和年青人打成一片,在生活中和你聊天談話中與你談文論藝,教給你作人的道理。
一九六六年在我影劇事業高峯時,突然閃電登記結婚,社會上一片嘩然,很多長輩和同行不便或不看好,大都沒有來參加在台北國賓飯店補辦的喜宴,而俞大綱老師夫婦卻充當了我的家長,給了我可以依賴的肩膀。七○年我的離婚更是出號外的轟動新聞,搞的滿城風雨,能躲的人都躲了。除父母外,我唯一可以信賴,依託的又是慈悲為懷的俞大綱老師,他關懷備至的勸慰我,俞師母(俞大綱老師太太),傅媽媽(傅斯年太太,俞大綱老師姐姐),之外還有周曼華,胡蝶阿姨,對我有愛莫能助之感,她們陪我在方城之戰中麻醉自己,「戰場」多半在俞大綱老師家,他家有位跟隨他們多年的貼心阿姨,會對外守口如瓶。好心腸的傅媽媽知道我要去美國,還接洽了她的乾女兒,必要時照顧我。

我初到美國,思念兒子,人事兩渺茫,「過去」如影隨形。學英文之餘,除了給親友寫信,其他的事都無法專心,其中跟俞大綱老師信通得最多,他寫:「從信中接觸到你的悲憤,為之惻然,長痛不如短痛,還是忘了一切吧,宗教與藝術的最高境界,是捨而非取,我希望你能走上這一境界。常作如是想,致少心境可得平安。」過了一段時間,我開始認識到:一個人面對現實,求生存的勇氣和忍受寂寞的耐力,都是在不斷的磨煉中增加的。於是決心把自己釘牢在桌前寫舞蹈,讓自己只去回憶和那份「傷痛」完全無關的事,把時間和腦子都填滿。這個決心我寫信告訴了俞老師,他馬上回信鼓勵我:「好在你已經想通了,努力讀書和寫作,可以暫解憂思,充實自己。」現在,整整四十年後再讀,再想,再體會這位浸淫在古典戲曲和詩詞世界裏的學者是如何保持了一顆關愛,開放的心靈,當年我少不更事,哪能瞭解,體悟到他所指出的境界?在我人生陷入最低谷時,俞老師與我分擔憂苦,不斷的勉勵,循循善誘,才一步步把我領出了當年無邊的苦海。
在我離開台灣半年後,俞大綱老師來信告訴我:「因感於你的事件,我編寫了《王魁負桂英》京劇劇本,由郭小莊扮演桂英,演出得到巨大反響。」
這位在台灣文藝史上對京劇文化推展有承前啟後地位的俞大綱老師逝去後,郭小莊感到俞老師對京劇,對她的栽培花了這麼多的心血,就是為了使京劇走出一條路。為了承繼俞老師的遺志,一年後郭小莊成立了《雅音小集》,選了《王魁負桂英》作為創團作品。
為了傳統京劇不復盛況,觀眾群逐漸流失,俞老師大力推廣京劇,除了是理論家,也是實踐家,他用通俗的妙筆寫出古典的戲。姚一葦教授以為:在台灣俞大綱教授是一位真正懂得戲劇的人。在戲劇結構上,絕無廢筆,他的劇本,既深具古典特色,而又能避免部份傳統戲曲拖泥帶水的缺陷。
八一年我回北京舞蹈學院給大專班教現代舞創作,其中涉及到:舞蹈的語彙要從本民族文化的根和規律出發,強調中國民族舞蹈需要同時具有民族性和世界性的觀點。結果學生給我難題:提出來要我選一個最傳統的中國故事,編一個新的現代作品來說明我的創作概念。在我苦苦思索題材時,想到了俞大綱老師經常跟我強調:要進得了傳統又走得出來,以及他當年因我的婚姻,有感而發編寫的劇本《王魁負桂英》,於是啟發我也借用同樣的故事作藍本,劇裏探索人性中的野心,愛情矛盾,良心負疚問題。按照自己抽象的演繹思路,給這個舞劇起名《負,復,縛》。也希望藉此聊表對這位良師益友的離懷,敬意和紀念。
俞大綱老師編寫的《王魁負桂英》京劇感人肺腑,欣賞這段他寫的桂英唱詞:
一抹春風百劫身,菱花空對海揚塵
縱然埋骨成灰燼,難遣人間未了情
良師益友俞老師大綱遺音永存!
二○一一年九月五日於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