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洗硯池邊樹,個個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
這是王冕(1287-1359)的一首詠梅詩,與尋常暗香疏影之類的修辭大是不同。
根據明人郎瑛的《七修類稿》上的一段記載,王冕是個身材高大,鬚髯飄逸的狂士,經常披着綠蓑衣,着高跟木屐,腰懸木劍,行歌於市中。稍通古畫源流者都聽說過,他擅畫荷,也愛畫梅,尤其是後者,畫成必定有詩,最為人所稱道的一首即前引者。這首詩的立意奇絕,不寫真梅寫畫梅,是反面用筆的絕佳範例。
反面用筆不好學,完全發自寫詩之人的氣格性情。王冕年輕的時候本來是有意考功名的,但是屢試不能獲雋,就絕意仕途,改習兵書,可是在一般的著錄裏,並沒有王冕打過仗的記載。他的大半生經歷所留給後人的是一片空白,即使連推崇王冕備至的《儒林外史》也沒能交代明白:此公情懷之高、襟抱之遠,誠若冠絕元明兩代的士林,怎麼除了畫畫兒之外,青年、壯年乃至於中年之間竟似全無塵世生活?
直到他老了,才約略有文獻可徵:他擁有三畝地種豆,六畝地種小米,栽植了一千株梅樹,五百株桃花、杏花。在這片園林之中,尚有「芋一區,薤韭各百本;引水為池,種魚千餘頭」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富農了。
《七修類稿》以為前引之詩意在譏刺時政,惹得朱元璋到處要抓王冕,這恐怕是把另一首詩和這一首搞混了。讓我們先看另一首:
獵獵北風吹倒人,乾坤無處不生塵;胡兒凍死長城下,始信江南別有春。
就內容細究,這首詩的譏刺之意(「江南別有春」相對於「北風吹倒人」)已經太明顯了。除了《七修類稿》之外,明人許浩的《復齋日記》也說此詩是王冕「初見高廟(按:指明太祖)應制題梅詩……上大賞之。」不過,「應制之作」也相當可疑。既然王冕是應朱元璋之命而寫,按理說不該當場寫一首諷刺之作;既然諷刺了,卻又得了個「上大賞之」的結果,這是怎麼說也說不通的。而王冕死於至正19年(1359),朱元璋之即位卻是1368年,尚未得天下的朱元璋,又如何讓王冕應制寫梅呢?
我的看法,還是要從王冕學習軍事的那一面去理解。
有一本書,叫《保越錄》,記載了王冕死前那一年四月間的七天之事,大意是說朱元璋攻打紹興,將士們擒住了城中的主戰派王冕,交付斬殺之前,王冕忽然宣稱自己「善韜略兵機」,於是得以不死,眾人將他帶往婺州大本營去見朱元璋,朱元璋「大悅,即授以重任,命赴軍前督眾攻取紹興。復治攻城之具,又定決水之策,畫圖本以示諸將。」
但是沒想到,幾天之內,這位投降來的王先生所獻之策無效,《保越錄》站在紹興守城父老的觀點如此描述:「敵軍(按:即朱元璋部隊)惶怖不知所為,且近且卻,士卒有逾垣而赴水者。我軍縱擊之,獲大將二人,先鋒二人,馬二匹而還。萬戶何清,中流矢傷目。敵軍因石堰之敗,人馬亡散甚多,頗歸咎王冕,由此疏之。」
從這一份史料可知:王冕學習兵書並非無用武之地,只是會打敗仗而已。他的畫畫得好,所以掩過了敗兵之名,明代主流史論寧可把他塑造成一個不問功名的高士,免得讓朱元璋看起來像是任用了蔣幹的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