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闓運(1832-1916)字壬秋又字壬父,號湘綺,湖南湘潭人。當他去世後,他的同鄉吳熙曾輓之曰:「文章不能與氣數相爭,時際末流,大名高壽皆為累。人物總看輕宋唐以下,學成別派,霸才雄筆固無倫。」道盡了這位近代大儒與奇士一生的寫照。
湘綺少時天資魯鈍,因得良師激勵,發憤苦學,學業猛進。十五歲明訓詁,十九歲補諸生,二十四歲撰《儀禮講》十二篇,二十八歲通《春秋》,張公羊、申何休,一變乾嘉諸老之古文學家言,開現代今文學之先河。因此錢基博曾讚之曰:「方民國之肇造也,一時言文章老宿者,首推湘潭王闓運云!」
在晚清之際,一般學者,承乾嘉以來之餘風,重考證,略論辯,不講修詞。而湘綺卻認為做文必須講究修詞,他說:「文章者,聖之所托,禮之所寄;史賴之以信後世,人賴之以為語言;詞不修則意不達;意不達則藝文廢。」而修詞必須追古,「文不取裁於古,則亡法!文而學摹乎古,則亡意!」大抵前清一代,學駢仗者,像汪容甫一流人物,皆主張四六文體。湘綺崛起,能夠不受風氣的影響,有魏晉的遺風。「江南才子」盧冀野則認為湘綺做文章推源於《詩》、《禮》、《春秋》,而糝以莊、列、賈、董。所以他的文章,有庾信的精彩,而能夠去其糟粕,很像魏晉時代人的作品。汪國垣的《光宣詩壇點將錄》則把托塔天王晁蓋比他;正因為他能夠開一代之風氣。
湘綺在咸豐二年中舉人時,湖南督學張金鏞閱其卷,驚為「此奇才也,他日必以文雄天下」,並當面勉之曰:「湖嶽英靈,鬱久必發,其在子乎」。但無奈「科運」卻不佳,他進京會試不第,其後入肅順幕府,以霸才自居,大有縱橫之志,不料咸豐皇帝此時突然崩殂,慈禧太后垂簾聽政,肅順速遭伏誅。湘綺從此宦途偃蹇,於是更加放誕不羈,目無餘子,自是更無人敢為保薦,以致侘傺一生。於是乃專心治經講學,著書立說;曾先後主持成都尊經書院、長沙校經書院、衡山船山書院及江西大學堂講座,成為近代一代宗師。
湘綺曾一度走依曾國藩祁門軍幕,曾國藩當時是炙手可熱的名臣,除優禮相待外,亦不敢重用。相傳湘綺希望曾國藩取清以自代,屢次暗地進言「與其出死力替別人爭天下,何不自己來創業垂統?」嚇得曾國藩不敢答話,而以指蘸杯中茶汁,連寫着不少的「妄」字,湘綺只好知難而去。在別曾幕一詩中,曾有「我慚攜短劍,真為看山來」之句,可見不為所用,而牢愁滿腹。直到曾國藩去世,湘綺在日記中還說:「念曾侯魂歸故山,真如大夢,惜其齎志有不敢行者,可惋也。」
湘綺自認最得意而後人又最稱頌的史學著作則是《湘軍志》。為此,他除親身所經歷及走訪調查外,還設法借閱了軍機處的大量檔案,並仔細閱讀了曾國藩的日記。據載,他列出了寫作大綱,請曾國藩過目,曾看後建議道,為尊者諱,省下幾處給我抹黑的地方,但王湘綺並不買賬,說既要我寫志,就必須秉筆直書,何諱之有?曾又說,願以萬金相謝,王湘綺竟以「我做不來」作答,既拒為尊者諱,又拒萬金。該書於曾國藩弟國荃部份尤事事直書,不少假借,湘軍將領一致認為該書是「謗書」,而「殺人成性」的曾國荃看後更是暴跳如雷,揚言要「宰」了湘綺,逼令毀版,並安排其幕僚王定安重作一部《湘軍記》。然《湘軍記》原屬徇人請託撰寫,自不得不有其所瞻徇之私;而《湘軍志》,由於湘綺的「目無餘子」的縱橫霸才,自難免不於走筆行文際,逞其快意,掉以「師心」的唯我獨是。
湘綺老人一生放誕風流,韻事頗多。在妻妾相繼去世後,這時他已六十歲了,便公開和女僕們結緣,從其日記觀之,就有金嫗、湛嫗、周嫗、房嫗、孤嫗等人,而房、周兩位老媽相從最久,周媽是一直侍奉他到死的「身邊人」,名氣尤大。他們兩人形影不離,宛如夫婦,凡宴湘綺者必宴周媽,否則不歡。袁世凱當國時,由於弟子楊度的慫恿,民國三年湘綺老人接受了國史館長之聘,他固嘗以「素王大業」自任,國史館長恰如其分;老人北上,袁嘗請宴,老人攜周媽以俱,且為之安座己側,及進饌,則先擇精美者置於周媽前。周媽在湘綺老人國史館長任內,包攬人事財務,鬧過不少笑話。而湘綺老人因不參加洪憲偽朝,於次年十一月辭國史館長職,辭職信說:「闓年邁多病,飲食起居,需人料理,不能須臾離女僕周媽。而周媽過事招搖,可惡已極,致惹肅政使列章彈奏,實深漸恧。上無以樹齊家治國之規,內不能敷移風易俗之化。」對此,章太炎說湘綺老人拿周媽為擋箭牌,無疑是高招,他說:「不意八十老翁,狡猾若此!如周媽者,真湘綺老人之護身符也。」
再一年湘綺老人去世,有人代周媽撰一輓聯曰:
忽然歸,忽然出,忽然向清,忽然向袁,恨你一事無成,
空有文章驚四海;
是君妻,是君妾,是君執役,是君良友,嘆我孤棺未蓋,
憑誰紙筆定春秋。
而還有流傳更廣的一聯,是輓湘綺老人兼懷周媽,云:
講船山學,讀聖賢書,名士自風流,只怕周公來問禮;
登湘綺樓,望七里舖,佳人應宛在,不隨王子去求仙。
其中上聯「周公」是指周媽的丈夫,而下聯「七里舖」,乃周媽是湘潭七里舖人氏,與湘綺老人故居湘綺樓相距不過十數里。此聯詼諧入妙,對玩世不恭的湘綺老人幽默一番,平添儒林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