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讀劉紹銘的隨筆,讀時每每羨慕,乃至嫉妒,他一篇又一篇,起得像這樣的上好題目:〈卡夫卡的味噌湯〉、〈蕃薯破腿多〉、〈驢乳治相思〉……題目起得「響亮」(有聲有色),文章已是做好了一半。貌似妙手偶得,匪夷所思,其實是讀書極多,閱世極深,修行得來的功夫。最重要的是雖然讀書極多,閱世極深,卻仍然對人間百態有一份執着的好奇,彷彿總在守候那表面光滑的文本或現實,幾時閃出一個「精彩的破綻」,立即兜住芸芸眾生(包括自己)啼笑皆非的瞬間,順手安放在妙趣橫生的題目中,兀自燃燒。我把這種守候,這種執着,叫做「閱(世)」和「讀(書)」的「專注」。
那又如何理解劉紹銘散文寫作的「隨」與「放」?譬如,〈老馬和老蕭〉,你以為要拿「台灣領導人」說事了。卻原來說的不是馬英九和蕭萬長,而是南美作家馬奎斯窮途潦倒,到郵局寄他後來拿了諾貝爾獎的書稿《百年孤獨》;和蘇俄音樂家蕭斯塔科維奇哆哆嗦嗦訪問英國。此馬蕭非彼馬蕭,此馬蕭之間也是風馬牛而不相及。又譬如,從晚清林紓高產的聽譯意譯,扯到張愛玲上世紀五十年代在香港為美國新聞處辛苦的譯作,你始終不曉得這和題目〈為了吃一頓餃子〉有何干係。直到結尾才點到內地作家莫言答記者問「走上創作道路之緣由」,方知筆耕皆為稻粱謀,作家的高產誠然是因了才情橫溢,很多時卻是「貧來驅我去」。你於是明白,筆墨遊戲一如遊戲人間,非「專注」而不能為。誰沒有體會過參與遊戲時忘我的聚精會神?從球賽緊迫盯人,到打牌凝神看牌,若不專注,就都別玩了。但像散文的寫和讀這類遊戲,有如三五知己掃葉煮茶的「閒談」,其放鬆的「專注」體現為對話題的關心,不是要操控話題,而是一起關心話題可能把我們帶到哪裏去。一種好奇,對閒談本身的好奇。是「話題」,而不是「題目」,在要求我們的關心。題目只是「話頭」或「話柄」,功能乃在於引出話題。所以很多時候題目並不「燃燒」,甚至故意平平無奇地起個〈偶得〉啦〈偶得三則〉啦,一樣引起我們的關心。
劉紹銘隨筆中最見功力的筆墨技巧是「轉述」。「轉述」與學術論文中的「引文」不同,「引文」乃援引權威(經典的、政治的、歷史的)來支持自己的論辯,必須註釋周詳資料完備,使寫作成為某種學問體系的一部份。隨筆很少為「轉述」註明出處(有炫學之嫌)。隨筆作者憑記憶而引述或轉述,不像論文那樣對引文的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步步為營。在隨筆中,轉述是作者跟他人的對話,不是提供知識權威的獨斷聲音。正如蒙田所說:「我引述別人,是為了讓我自己說得更清楚」,「我讓別人替我說我自己不能說的話」。劉紹銘鑽研中國古典說部多年,深曉話本演義舌燦蓮花的本事。每用說書人口吻,轉述的各色人等化身為說書場上的角色,繪聲繪色,化高頭講章為鄉風市俗,百姓閒談。很多時經過劉公轉述的內容比原文更生動,更好玩兒,更能顯現其中的精彩。
劉紹銘關心的話題包羅萬象,卻也不是沒有若干重點,「語言」就是其中之一。幾十年做翻譯,教翻譯,評翻譯,乃是風雨平生中的志業,含「英」咀「華」,能不依依?人溺己溺翻譯事,中英對譯的可能與不可能,信和達和雅,難信難達難雅,牽連文化價值的比較、交流、溝通和跨越,最是為劉公念茲在茲的事情。〈撒嬌〉說到了漢語中的「撒嬌」在英語中沒有對應的詞,反過來,"makemyday"非得依不同的上下文譯作不同的漢語句子(〈美言美語〉)。既然世界經由我們的語言才呈現,改變了我們的語言就改變了世界,何況語言又與權力結構撕擄不開。「後現代囈語」(PoMo-babble)怎樣摧殘了文學教學(〈文學自殘的榜樣〉)?官僚語言這種陳腔濫調又如何從官僚體制中不可遏止地每日每時產生出來(〈Gobbledigook是怎樣鍊成的〉〈雞言鴨語〉)?而余英時頂着publishorperish的壓力,捨美國「漢學」英語論述的主流縈然而立,以中文著書立說,劉紹銘說,這就叫「量才適性,以身弘毅」(〈英時校長〉)。
劉公年輕時曾以「二殘」筆名寫過小說,經過夏濟安師的點撥,發現散文隨筆才是自家所長。這也是或一意義上的「量才適性,以身弘毅」了。法國的蒙田、英國的蘭姆、美國的梭羅,他們寫的這種叫Essay的文字引進中國,五四文人一時找不到對譯的名稱,魯迅寫「隨感錄」,周作人作「美文」,林語堂呼喚「小品」,也有音譯為「愛寫」的。最後稱之為「隨筆」,大約聚焦於這種文體的最重要特徵:在現代公共空間發表個人的「思索」,因而是一種啟蒙和自我啟蒙的文體。這就說到了「典藏」的意思了,因為我們業已處身於這樣的時代,建立在印刷與閱讀文化基礎上的公共空間正在快速萎縮中。有人甚至說「低智商」社會已經降臨,其標誌是:自虐傾向(身處底層,利益每天都在被損害,卻具有統治階層的意識)、無腦娛樂(無文字閱讀的圖像消費)、詞彙單一(識字的文盲)、盲從專家(權威人格)、弱智官員(不乏有高學位者)、下流語言(髒字流行)、犬儒意識(無厘頭文化)、拿無知當個性(我是流氓我怕誰)。此時此刻,還會有誰投身「玩兒字的玩藝兒」,咬文嚼字含英咀華?還會有誰,敏感於語言的多元歧路,琢磨文化溝通的艱難?還會有誰,以身弘毅,在官僚語言和後現代囈語的縫隙中守候新鮮的語詞和話題?──幸好,我們還有「典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