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不是西施,但在一九六五年上演的《西施》上下集影片中扮演了這個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女間諜。於是張大千先生跟我相識後,開口閉口的都叫我「西施姑娘」。
七○年夏天我去了美國洛杉磯,盧燕和她的先生黃錫麟先生很照顧我這個人生地不熟,英語由ABC學起的孤單人。一次在他家舉辦的「羅安琪國劇社」聚會上認識了董浩雲先生,不久,他們就約我一起去探望住在加州卡邁爾的張大千先生。
一進門,見到飄逸的美髯,就知道是張大千先生。他開門見山,樂呵呵的用四川話直嚷:「噢喲喲!西施姑娘來囉!」我才知道這位大畫家看過這部當年的大影片。黃錫麟先生和董浩雲先生都有攝影嗜好,美景當前豈能放過,室內屋外,照片一張接一張的拍個不停,午飯來了還欲罷不休。那次午飯是張大千先生年青貌美的太太親自掌廚,記得每個菜上來張先生都得先嘗一口,然後評頭論足一番,太太面帶微笑洗耳恭聽。餐桌上美髯老生忽出奇想:要西施姑娘午飯後換穿上古裝衣服,在院子裏讓來賓拍照,他自己也可畫些「美人圖」。說完:「這個主意不錯罷!」張先生像個老頑童,自得其樂地哈!哈哈!大笑。
我那時可以說是不顧自己的前途和命運,剛「逃」離電影界,最怕的就是看到鏡頭,一聽要扮演「古裝美人」供攝影,打心底裏就不願意。再說我在張家看到了許多隻千姿百態,俊美無比的貓,向大千先生討教,他興致勃勃的教我注意觀賞貓的一舉一動:看牠伸懶腰的樣子,看牠走路時的神態,看牠那對眼睛瞇起來的表情,才知道家中養貓全是為賞心悅目,繪畫所需:供觀察,臨摹,靈感,總而言之眼前所見的這一切:他家池中的金魚,籠中的鸚鵡,盆中的古松,院中的牡丹,小橋,流水,奇石,竹林,無一不是為畫「服務」。我慌忙說:我毫無準備,就以後罷!
記得那天午飯時,張先生講了卡邁爾家的修建「故事」:卡邁爾之前,他們定居巴西,由於住地位置正好在要建高速公路的途中,巴西政府下令必須搬遷。尋來覓去美國加州卡邁爾的環境,氣候都最理想,但風景不是不好,遺憾在:不是中國式。他向卡邁爾當地的有關部門提出改造的設想:伐林砍樹後,種竹栽松,修池造橋,當局一聽以為他是瘋子,以破壞自然風景為由,嚴詞拒絕了他的規劃,再商量也一百個的不幹。結果他找人到巴西,把他原來的家,裏裏外外拍了個透,並僱用了直升機拍了莊園全景,再拿去給管事的人看,看得他們目瞪口呆,馬上就批了,他還保證將來會比巴西原莊園修得更像樣,他得意的越說越神采飛揚,我也聽得越來越雲中霧中,直覺感到像在拍電影古裝大片,搭佈景拆佈景那樣的不可思議。當然眼下所見,口中所嘗,如身歷其境在中國,加上耳聞大千先生那口濃重的四川鄉音,就更加毋庸置疑的是在故鄉中國。我究竟身在何方?出了他家的門,就好像由他的寫意水墨畫中走出;上了車開上高速公路,我知道人在美國;回到山打.莫尼卡(SantaMonica),走進汽車間房頂上加蓋的陽光永遠不會光顧的我住的陰冷小屋中,才又清楚的意識到,我生活在殘酷無情的現實世界中。
七二年春季意外的收到柏克萊大學的信,內容是學校派專人看了我在加州長堤分校的中國舞示範演出,很欣賞,要我應徵教席。結果,柏克萊大學聘請我擔任舞蹈教員。在舊金山灣區期間,三藩市「中國文化中心」請我開課,並成立了「長城舞蹈團」,我任藝術總監。籌備了八個月後,七二年秋天「長城舞蹈團」在柏克萊校園的撒拉柏(Zellerbach)劇場首次公演。沒想到的是演出完後見到了張大千夫婦,我驚訝不已,因為知道他們晚上一般不出門,況且卡邁爾離柏克萊有一大段路,我連聲道謝,張先生摸着自己的美髯用大嗓門說:西施姑娘跳舞哪能錯過!圍觀者全都笑了。
王季遷(己千)先生是中國古典字畫大收藏家,鑑賞家,也是畫家,食家。七十年代初期在紐約中國藝術家的聚會中與他相識,人非常有趣,樂於助人,品味絕對世界一流,我們不久便成了忘年交。在他家中我嘗到不少美食,也看到很多「寶貝」(目前大多數展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王季遷畫廊中)。大概是七三年初罷,張大千先生約了十名大廚到他卡邁爾家中「競技」,其中,我唯一記得的大廚是婁海雲先生,他本是張大千先生在巴西的廚子,張先生是董浩雲先生的好友,為了董先生在紐約金融區開設中國「四海餐廳」,張先生慷慨禮讓。董先生把婁師傅請到紐約「四海餐廳」後,招待了四海嘉賓,其中積琪琳.甘迺迪就很欣賞那裏的菜餚,貝銘則感到在那裏晚膳是一個美好的體驗,而我到那裏就一定點婁師傅的拿手菜涼伴麻醬腰花。王季遷先生特由紐約飛到張先生家參加「大吃會」盛宴,我這個饞嘴好吃的人被邀同行。
午前大千先生邀王先生和來賓看近作,同時也展示他的八大山人藏畫,兩位成年公子忙進忙出的圍着父親轉。午飯是大千先生開的菜單,十位大廚一一被介紹廚藝和特色菜後,「競技」加「大吃會」盛宴開始。他的太太和兩位公子都在座,聊天時才知道他倆就分住在附近獨立的別墅中,為的是可以隨時隨地隨喊隨到地照顧父親,以及處理父親身邊的一切龐雜業務,當然和繪畫有關的一切工作也要像徒弟一樣承擔:攤紙,磨墨,掛畫。不料,入座沒多會兒,就被外來客打斷了,有一大卡車太湖石運到門口。年長的兒子馬上出去應對,不一會兒就折回屋來跟父親咬耳朵。見大千先生面帶不悅之色,心知不妙,原來是來者要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否則決不肯先卸貨,隔日再來取錢。記得那車石頭要三萬多美金,張先生手頭不方便,於是要兒子馬上出去借,兒子以為利息太高,可以等一陣再買石頭,不料張先生命令兒子:再貴的高利貸都要給我去借來。兒子一聲不吭,飯也沒吃馬上開車出門。我着實被眼前發生的事驚呆,不料一轉眼,似乎甚麼事都沒發生過,大千先生一臉輕鬆,若無其事的提醒我:西施姑娘繼續用飯啊!這之後我食不知味,哪有心思用飯,完全不記得那天都吃了些甚麼,到現在只記得他當時講的那席話:世界上真正富有的是我,我過的比皇帝更開心,不是嗎?想怎麼花錢,想怎麼玩,想怎麼吃,想甚麼都可以得到,皇帝也未必像我一樣能隨心所欲。你可以說我的畫很值錢,如果你喜歡;其實畫假的真的都一樣,不喜歡的畫為值錢買也成假的了;所以這個世界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哎──都無所謂,都一個樣。你看,剛剛那車太湖石,你喜歡它,就是真藝術品,就值錢,所以去借高利貸我也不心疼。最多我賣畫去換石,可以說是用真換真,也可以理解成:用不實用的東西去換不實用的東西。哎──西施姑娘你懂我講的這番道理嗎?我這才恍過神來,但語塞。
去年十月,紐約電影節和台灣文建會在紐約林肯表演中心合辦了中華百年電影展,共選映了二十部影片,《西施》也在其中。主辦單位無意中發現我人在紐約,臨時邀請我參加《西施》首演,並邀我作簡單介紹,轉瞬間四十五年過去了,一切都太遙遠,我已不復記憶,所以婉拒了作介紹這一項。紐約電影節主席介紹我後,放映開始,燈光滅去,看時雖然為自己當年的幼稚演技有些尷尬,但見銀幕上下前後,昔日的同事,密友,伙伴大都故去,一幕幕「過去」在腦海中投射,閃爍,能不一時百感交集嗎?影片近尾聲處,西施和范蠡(曹健飾演)在姑蘇台再相逢時范蠡激動的叫道:「西施姑娘」,這一聲,猛的使我憶起在現實生活中,唯一這樣稱呼我的張大千先生。如今想及,大畫家美髯先生他一生見多識廣,見過的世面,交往的人太多了,或許他從來就不曾知道我的真名實姓?但那又何妨。按照大千先生遊戲人生的態度和語調:人生嘛!本來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難辨,有樂就好!
二○一一年八月三十一日於斯得哥爾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