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莎:無言的轉身 - 王莎

王莎:無言的轉身 - 王莎

華南一家出版社擬推出一套城市往事叢書,蜀史蜀事蜀人歷來在世人眼裏很精彩,當然也做為叢書之一本。朋友請我推薦一位熟悉成都文化且有時間有文字功底的人。我心想這事非馮大哥莫屬。馮大哥曾經是一家老牌報紙副刊資深編輯,讀書破萬卷,尤其對本土文化爛熟於心,裝了一肚子的成都故事,他操刀成都往事簡直游刃有餘。曾經由他掌勺的「老成都」專版,每周為讀者奉上一版色香味俱佳的地方歷史文化大餐,很多成都的民情風俗我都是從「老成都」上知道的,一些兒時玩過的滾鐵環等等民間遊戲也登上大雅之堂,漫畫插圖,也頗有豐子愷的風範。馮大哥不僅是「老成都」的責任編輯,同時也負責「燈下聊天」欄目,我每次「浪迹天涯」回來,他都要約我寫一組「聊天」小文章。又因兩家單位的距離僅一箭之遙,我們時常走動。馮大哥的閱讀品位相當高,聽他剖析某某作家某某作品,那真是比上文學賞析課還享受。對港台作家也非常熟悉,李碧華簡媜朱天心姐妹等等等等的名字如串起的珍珠,在他不經意的講述中,我牢記了。有一次,我們陪一位外地名家去青城山,突遇大雨,彪悍的雨柱將山路完全封堵,我們跑進山道旁茶館躲雨,竹椅竹桌,再泡上一壺青城山茶,他和遠道來的朋友成了茶桌的主講,馮大哥講到瘂弦這個讓我非常陌生的詩人名字,激動時他還即興背誦。外面水天一色景色誘人,屋裏二人的唱和卻更覺驚艷。彼時彼景,成了我記憶中悠長的纏綿。馮大哥說話不疾不徐,為人沉穩本分,與世無爭。他的幽默才情少有人能比,不時冒出一個冷幽默把大家逗得前仰後合,但他自己不笑只是說「就是這樣子的嘛,你說是不是?」還是一桿老煙槍的馮大哥,只要一坐下就會掏出煙過癮。每次來我辦公室他一邊摸衣服口袋,一邊小心翼翼地請求「我先抽根煙哈」。其他人我會毫不留情攆走,馮大哥卻每次得到「恩准」,我還會立刻遍尋辦公室,找一個可以當煙灰缸的物品遞上。馮大哥前幾年沒到年齡就退休了。退休後的生活好像也很愜意閑適。有時我上午十點打電話去,他才剛起床。我開玩笑,君王從此不早朝了。他呵呵直笑,說現在每天睡到自然醒。他還在忙於編書寫書,請我給他找民俗民間文化資料,也忙於和書友去泡茶館交流讀書心得。生活狀態給人以既悠閑又充實的感覺。我「淪」為半個商女後常組織一些文化活動,有些水平頗高的名家講座我一定要請馮大哥為我捧場,我也買名家的書簽送給他。有時他把自己珍藏的著作也交給我請名家簽名留念。近二十年來我的很多關於文學的記憶裏,總有馮大哥並不偉岸的身影。

我以為自己又做了好「媒」,打電話給馮大哥請他到我辦公室,笑逐顏開得意洋洋講了出版社約稿事,還很霸道催他快寫快寫拿到稿費好請我喝茶。馮大哥沉吟片刻,吸了一口煙,說「我已經不寫一個字了」。這句話有點像港警匪片中黑老大的一句台詞「我不做大哥已經很久了」,一直喜歡這句話,是因為它酷,灑脫,還有一點對世事的厭倦。而馮大哥不寫一個字了,與這句台詞真有點異曲同工,只是讓人覺得多了幾絲悲涼。看着我驚愕的眼神,他說「我早就報名參加了中級法院的人民陪審團。」想想因雜事纏身,我已經大半年沒和他聯繫了。「去當一次陪審員有80元的勞務費,每月去十來次,一月一結算,我的煙錢就夠了」。他說現在不買不讀文學作品了。我始終不能從他棄雅就俗的轉身中回過神來,他與文學的關係,在我眼裏,有點像一對相濡以沫的老夫老妻,地老天荒,不離不棄。我問為甚麼。他答:有點煩了。他說起一樁因出版社毀約的事,而一點點不值一提的補償稿費也一波三折一兩年後才拿到。去一個雜誌兼職做編輯好像也不是很開心。馮大哥生性又是一個比較隱忍的人,我想,或許不按遊戲規則玩的事,傷了他的心。但是,以馮大哥的閱歷和生活經歷,絕不致於承受不了這種種「刺激」。我寧願把他的掙煙錢解讀為「老有所為」的自嘲和調侃。也許在一個全民向錢看無視規則輕視品位的年代,恪守做人本份的種種生存法則已完全不敵金錢法則,所以他寧願在一個個血腥的殘忍的凶殺案例中投入熱忱。評審團的意見左右不了判決,但他仍樂在其中。當然這些都是我的猜測,馮大哥休了文學這個「髮妻」對旁人來說終究是筆糊塗賬。
馮大哥的書友告訴我,所有知道馮大哥選擇的人都欷歔不已,說他本是個為文字而生的人,連說太可惜了。近日我懷着一線希望,打電話請馮大哥來我的「文化名人手迹主題館」坐坐,他在電話裏答應得很遲緩,可能是不忍心一口拒絕但又確實沒有任何興趣了。放下電話,我一下明白,以前那個馮大哥已不露聲色漸行漸遠,無言的轉身讓我有猝不及防的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