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學前,外婆在江北區工人文化宮做清潔工,每個月大概就十元錢,不過,對於童養媳出身的外婆,這是一份很有意義的工作,藉此,她跟外公吵架的時候,能聲音很響地說話。每個月八號,外婆發工資,我們吃好午飯就等在弄堂口,遠遠看到外婆,就合唱外婆外婆外外婆,總是搞得她心慌意亂地跑向我們,一路又是揮手又是示意,示意甚麼呢,到了跟前才聽清:你們小點聲,否則全寶記弄都知道我發工資了。
我們不明白怎麼大叫幾聲外婆就會讓別人知道她發工資,不過,沒時間想那麼多了,每人從外婆手裏領到一毛錢,拔腿就往書店趕。
所謂的書店其實根本不能算書店,擱今天,整個寧波市找不到這樣一家店。不過,對於我們孩子,這樣一個有幾百冊小人書可以租看的小店舖,就是黃昏裏掛起的那「一盞燈」,一分錢看兩本,《長阪坡》加上《鐵道兒童團》,這就是我們最早的情感教育。而等到「長阪坡」的「坡」字被看掉的時候,店主就會把這些破舊的小人書處理掉,一分錢一本,我外婆就買過一籃子在清明上墳的時候帶到鄉下送親戚。書攤主人呢,也就因為這點小生意,在我們心中,升格成了書店老闆。
不過,等我和表弟都上了學,尤其是在姐姐到甬江對岸去上中學後,弄堂口的小書店就被我們拋棄了,姐姐會帶着我們走過浮橋到中山公園邊上的一個書店去看真正的書,那些小書攤還沒到貨的小人書,那些印有漂亮演員的電影雜誌,還有《戰爭與和平》這樣一說出書名就會讓老師刮目相看的書,而最最重要的是,這些書,全部赤刮勒新!
這是一家真正的書店!我和表弟在第一眼就對它進行了定義。可惜的是,當年的書店不像現在的書店,可以自由地取書看,我們得隔着玻璃櫥櫃看,營業員的態度也不怎麼好,再說,他們一看就知道我們不是買得起書的人,所以,基本不屑從書架上拿書給我們看。好在,天隨人願,姐姐的同學的姐姐和書店裏的一個營業員談上了戀愛,每個星期天,逢上這個小伙子當班,我們就往書店跑。
我們簇擁着姐姐的同學進入書店,簡直過節一樣,小伙子看到未來小姨子,自然滿臉堆笑。而有時候,如果小伙子的戀人竟然願意帶着我們去,那大家就有雞犬升天的感覺。不過,一般是,頭十分鐘,小伙子在感情的熱身階段,他會很熱情地幫我們拿書,然後,到他們自己如火如荼的時候,就不太搭理我們了。所以,我們得拼命地在前十分鐘提出各類要求,然後選定一本書在他們魂飛魄散的時候看,而等到小伙子和大姐姐約好看電影的時間地點,我們的好時光也差不多結束了。
不過,今天回想,那依然是最幸福的讀書時光,偶爾,從書頁中抬頭,看到戀愛中的男女,女的白襯衫,男的白襯衫,玻璃櫃裏的書也穿着白襯衫,我就覺得,天堂書店也就這樣了。
暑假回老家,這樣「小開本」的天堂書店基本找不到了,似乎是,它們正退潮般地撤離我們的生活。而我帶着兒子在「豪華版」的書展裏選書,無限的書,無數的人,到處的講座,到處的高音喇叭,到處的著名作家著名人士,雖然是生活的嘉年華,雖然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驕傲,可我們在書展上碰到,說出的那一句──「噢,你也在這裏」,似乎沒有我們小時候說它的甜蜜。
星期天中午,在靜悄悄的天堂書店,歐,班上跑得最快的男生也走了進來!心裏高興,用全部喜悅說一句,噢,你也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