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翰祥去世已整整十五年,看不到回歸,是他的福氣。
我認識李翰祥始於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那時我在《大任》周刊任職,主編孫寶毅老先生籌劃內容,欲求豐富多姿,決定每周來個名人訪問,不分政經文化藝術,只要有實質名氣,便列為網羅的對象。訪問的職責,落在我這個入行不久的小編輯身上。
第一個要訪問的,便是李翰祥。對象既定,問題來了,孫老跟我都不認識李翰祥,怎去訪問?徬徨無助之際,靈光一閃,我想起了翁靈文伯伯,他跟李翰祥是好兄弟,於是向翁伯伯求助。
翁伯伯二話不說,一力擔承。不到三天,電話來了:「西城!翰祥那裏約好了,你這個星期六下午三點到他家去,好好跟他聊,翰祥最喜歡聊天!」
星期六下午三點還缺十分,我已到了清水灣李家大宅「松園」,負責接待我的是李翰祥太太張翠英,她指指樓上,着我上樓去找李翰祥。
李家大宅構築得很別致,客廳裏有個中空迴廊,迴廊四壁嵌設書架,上面排滿各式各樣的書籍。客廳外的小花園,亭臺樓閣,小橋流水,繁花處處,古氣盎然。
我上了樓,找不到李翰祥,一個傭人模樣的中年女人指指右角一條迴旋小樓梯,說:「導演在天台剪接房!」
我按着她的指示,走上樓梯,來到用貨櫃改裝而成的剪接房,敲了門,裏面傳出宏亮的男人嗓音:「進來!」推門進去,一個身形魁梧、皮膚黧黑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剪接枱前,埋首剪片。
他一見到我,忙不迭的說:「老翁說好了,你是沈西城吧!請坐請坐,我在剪片,你稍等一下!」
我於是站在一旁看李翰祥剪片。
李翰祥邊剪,邊告訴我昨天一連試了三個女演員,想要從中挑一個出任新戲《風花雪月》的女主角。
我才恍然李翰祥正在為他的風月電影選角頭痛。72年李翰祥從台灣回到香港,重新跟「邵氏兄弟」合作,拍了一部許冠文、狄娜主演的《大軍閥》大獲成功後,決心開拓風月電影路線。有一天,他在半島酒店的咖啡廳喝午茶,看到了一位天姿國色的少女,李翰祥深為這位少女的獨特氣質所吸引,不揣冒昧,親自過枱邀拍電影。那少女頓時受寵若驚,爽快地答應了李翰祥的要求。
這位少女就是白小曼。白小曼一生只拍了一部電影,便是李翰祥導演的《聲色犬馬》。電影公映後,賣座空前,聲名蒸蒸日上的白小曼,卻因抵不住惡勢力的威逼自殺了。這可打亂了李翰祥一系列風月電影的攝製計劃,自此便為物色白小曼的接班人而煩惱。
我看着李翰祥剪片,運刀如風,「嚓」的這裏一刀,「卡」的那裏一剪,接住又接駁上去,不到十分鐘,大功告成。
李翰祥吁口氣,用國語說(他的廣東話不靈光,索性不講):「沈西城!你過來看看,幫幫眼,三選一,幫我挑一個!」
我聽了,嚇一跳,我何德何能,焉可越俎代庖?不免有點兒躊躇。李翰祥見我遲疑不決,拍拍我肩膊,笑說:「你是局外人,會客觀一些,我是局內人,容易有主觀的偏見。」
聽他這一說,只好硬着頭皮看片子。
三段片子,分由三個女演員演出,不到二十分鐘看完,我第一時間,不假思索,指住第二條片子說:「就這一位吧!」
李翰祥一看,點點頭說:「小沈!你有眼光!」也許他心目中早已認定了她,既然英雄所見略同,就親暱地叫我「小沈」了。
這位女演員後來真的成為了《風花雪月》的女主角,她就是余莎莉!
經過這一趟的訪問後,跟李翰祥熟絡了,偶爾也會到「松園」作客,談電影、看畫和骨董。
李翰祥除電影外,最迷的便是古董。他親口告訴了我他的一個故事。某年除夕,李家四壁蕭條,無以舉炊,李翰祥逼得把心愛骨董賣掉換錢應付年關,豈料舊古董方賣出,卻在古董店裏看到另一件古董,抵受不住古董散發出的魅力,立即把手上的錢,買了新古董。回到家裏,張翠英攤開手板要錢,李翰祥把新古董交到妻子手上說:「我換了一件好古董!錢,你看着辦!」把張翠英氣個半死。
李翰祥的把兄弟胡金銓生平不服人,只服李翰祥,他告訴我:「翰祥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能把電影拍得雅俗共賞,他的風月片,注入不少民間習俗,素材豐富,令人看得津津有味。還有,他的古裝宮闈電影,調度場面的本領,也是無人能及,邵氏片廠的影棚面積不大,翰祥卻能拍出森嚴恢宏的氣勢,那可真了不起!」
八十年代後期,李翰祥跑到中國大陸拍電影,《垂簾聽政》、《火燒圓明園》、《八旗子弟》、《火龍》都是他的代表作。
95年夏天,我在尖沙嘴漢口道的一家銀行裏遇到了李翰祥,他告訴我會跟劉曉慶合作拍攝電視長劇《火燒阿房宮》,他拉我去喝咖啡,言談中道出了對不能開拍《末代皇帝溥儀》的不滿,那是他最大的遺憾。
原來李翰祥回中國大陸的最大心願,便是開拍《末代皇帝溥儀》這部電影,向當局申請,屢不獲批,後來方知中央早已圈中意大利導演貝托魯奇。在那還是崇尚「老外」的時代,咱們滿腔熱情的李翰祥,給狠狠的吃了一記悶棍。
吃完咖啡,握手道別,那料,竟成永別。翌年12月17日,李翰祥在北京心臟病突發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