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一古典詩詞網站,有筆名為「司晴」的詩人發表了一組八首七言律詩,詩前或有小序,也都出之以文言,精悍婉約,兼而有之,十分耐讀。其所描述的對象,是甘肅黃羊川和那兒極艱困窮窘的生民。以極少數人能讀能賞之文,反映極少數人願聞願知之事,這並不常見。看來此類作品的發表,並非我輩以筆為耕、所謂「作家」之人所習以為常的思維。讓我想起《列子.湯問》上的一段話:「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總有人會在荒袤僻野海角天涯之處為我們留下畢生難遇卻值得辨認的足跡。
其中一首詩題為〈結紮〉,詩前小序僅百餘字,極有風致,道盡百姓與一胎化政策周旋衍遁的無奈:「黃羊川人有超生子女而遭計畫生育部門長官追捕事。彼等為抓績效,我等欲傳香火。但見長官車駕至,父母即率超生子女入山躲避,由翁媼應付周旋。日久計洩,長官亦虛與委蛇,另覓蹤跡。一日薄晚,來訪長官盤桓移時始去。未幾,媳某氏涕泣而歸,曰:『夫已為豎吏所擒,結紮於樹下,不復為男子矣!』」
至於本詩,則富於古詩中少見的滑稽突梯之感:「帝力何曾遠鄙鄉,車塵日日掩黃羊。詔下茵墀憐獨子,身傳星火走單槍。爺郎姓字無遺脈,肺腑辛酸有斷腸。長鋏歸來復何用,輕留一鞘壓空床。」
還有一首描寫村婦的〈劉福壽妻某氏〉,這婦人連娘家的姓氏都不傳,生平如此:「一九四九年七月,黃羊川解放。彼時王家山劉福壽年十七,新婚三月。妻某氏,自王家水來,聘以土布二匹、法幣一百元。女嫁妝一包袱、二碗、四箸、一面盆,徒步至。瞬逾一甲子,祖孫成三代矣。」作者在此採「一筆勾魂」之法,介紹黃羊川居民物質匱乏到極點的處境,是這麼寫的:「終始窮極,常食『半湯』,殆以少許麵粉投諸沸水而飲云。」底下的結語僅九字,卻石破天驚:「問氏所願,曰:『一碗餛飩。』」此處,恰恰也是詩眼──「王家水畔有佳人,奩橐肩挑一斗塵。百里天荒姻婭處,幾村死活瘁飢人。生兒虹飲半湯厚,病媼雲吞殘夢新。君問悲歡誰可說,吾身到此不愁貧。」
在〈胡氏中藥鋪囑吟題壁〉裡,故事更複雜而精鍊。概言之,有個姓胡的醫者,原先從事畜牧業,擅長閹割畜牲。十六歲那年生了場大病,幾乎死了,無何遇上個醫道,號稱「李神仙」,居然把他給救活了。這胡姓少年便宰殺了一腔羊作為酬謝。未料「李神仙」以為所酬過重,竟然將一身絕學,完全教付了少年,少年於是發願,要救人一輩子。小序神采如此:「胡醫懸壺黃羊川三十餘載,日夕有農婦來詢:『羊不食草,胡不開方來?』」
至於詩呢?──「劁豕閹驢亦自雄,鉛刀割絕馬牛風。一朝生死慈心漸,十住膏丹悲願崇。藥物每經頑疾熟,情懷不與匠醫同。杏林常在沙塵裡,朔漠迎春搖白紅。」
黃羊川在甘肅蘭州古浪縣,全境祇有一家「網吧」,〈黃羊川唯一網吧〉這首詩引用網吧老闆趙學棟的話語,改寫成文言如此:「網吧之成一業者,蓋劫掠窮極無聊之人,積少成多;而天下遂少一窮極無聊之人也。」然而即令是看似富有閒趣的線上遊戲,仍隱括著令人不免哀傷的背景:「每逢春夏青黃不接之時,人失本業,客盈其門,競作線上遊戲爭勝,趙學棟遂發其家。」詩是這麼寫的:「透骨窮酸不怪天,丈夫專命博青錢。新從網海垂綸處,伏釣荒春失業田。築塔休嫌沙顆小,滴岩教許水珠穿。諸君線上封方伯,我自深囊數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