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陋巷美食 - 鄭培凱

鄭培凱:陋巷美食 - 鄭培凱

我有些朋友喜歡美食,而且富有鑽研精神,是研究型的食家,不僅欣賞米其林的星級飯店,還會上窮碧落下黃泉,到簞食瓢飲的普羅地帶尋覓,不是去找現代顏回,而是尋找「大隱隱於市」的美味。美食人人喜好,但是為了感受一碗麪條的勁道與嚼頭,或是一塊紅燒肉不肥不膩恰到好處的風韻,而念茲在茲,和孔夫子「君子不違仁」一樣,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只能說是為食顛倒,病入膏肓,是一種無藥可救的「味覺幻想偏執癥」。

這次在上海,阿四夫婦約我們吃飯,到徐家匯去吃地道的本幫菜。說徐家匯天主教育嬰堂原址,已經改成一家餐廳,裝潢佈置是三十年代的老上海,環境相當清雅。我想起來,許多年前去過這家餐廳,是研究上海近代史的朋友安排的,想給我們一些近代史的機會教育與懷舊驚喜。育嬰堂裏早已沒有了嬰孩的哭聲,擺置了不少留聲機、衣帽架之類的海派洋裝飾,家具也盡量呈現三十年代的ArtDeco風格。院子裏面還有兩節火車車廂,據說一節是慈禧太后的御駕,另一節是宋美齡的專列,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都改成了車廂式的餐廳,倒也噱頭十足。不禁想到上海人的確是靈光,耍噱頭的本領可謂天下第一,明明只是美國式普羅大眾的餐車環境,也能拉上慈禧太后與宋美齡的光環,讓她們不散的歷史陰魂陪着二十一世紀的小資產階級吃飯。這樣聰明的上海人若是到了美國,一定會買下街頭巷尾的diner飯店,打出招牌,說餐車是林肯總統專列、羅斯福總統專列,或是瑪麗蓮夢露、貓王艾維斯普利斯里乘坐過的車廂,讓美國人學學,吃飯前不僅要禱告,也不要忘記歷史的祖澤輝煌。
本幫菜最典型的特色是「濃油赤醬」,油重,醬油多,不符合現在的飲食健康標準,但是口感濃郁,讓老饕吃得過癮。雖然一開始點菜就排除了圈子(大腸頭),還是吃了燻魚、響油鱔糊、紅燒肉、紅燒回魚之類,好在配以清炒河蝦仁、清炒芥藍、蔥油黃泥螺、清蒸臭豆腐、薺菜豆腐湯,總算稍微減低了膽固醇的心理威脅。同桌的上官太太說,最喜歡吃的還是上海菜,百吃不厭,不過這樣子大吃一頓,很容易胖,吃得心驚膽跳的。就說起小吃,小餛飩、小籠饅頭、生煎包都好吃,不過大飯店做的不地道。我說最愛吃蘇州大麪,楓橋大麪上面那塊燜肉,做得好的是入口即化,餘味環繞口腔,三月不知其他肉味,以前上海是吃得到的,現在找不着了,還得到蘇州去吃。阿四太太說,最近發現一家麪館,在老西門的舊住宅區,附近有點髒亂,可是那麪是真好吃,尤其是醬汁大肉配素菜雙交麪,濃油赤醬不錯,味道卻絕對是上海第一。

上官夫婦一聽,就要去吃,說明天大家一起去,他們請客。阿四說慢着,沒那麼容易,麪館是間小店,店裏面沒座位的,在街邊擺了幾張桌子,就是個路邊攤。而且醬汁大肉每天就只做那麼多,不到十二點就賣光了,所以還得早去,最保險是十一點多就過去。上官滿口說好,沒問題。阿四夫婦第二天有事,不能去,就仔仔細細說了地址,是單行道,又七彎八拐的,在甚麼路跟甚麼路的交口,對面是家電器行,左邊是間連鎖店,停車不容易等等。上官太太笑逐顏開,跟我們說上官找得到的,明早來接,一道吃麪去。

第二天十點多,上官夫婦開着一輛銀灰色帥氣的奧迪,接了我們,上高架,走了新開闢的隧道,到達老西門一帶,七拐八繞,到了目的地。的確是家不起眼的小麪館,周遭的環境與氣氛,讓你覺得回到八零年代剛剛改革開放的上海,沿街停放着三輪板車與腳踏車,居民穿着睡衣睡褲施施然走在街上。要不是看到有家店舖的招牌是修理電腦,真以為時光可以倒流三十年。麪店已經開門,也有幾個顧客坐在街邊吃麪。上官把車停在街對面,我們坐下來,佔了一張桌子,放眼看看店裏的招貼與菜單。乍看還很複雜:這裏掛着一塊招牌,列出特色鱔絲腰花拌麪、醬汁大肉麪,那裏又掛着一塊招牌,列出黃魚、蛤蜊、蟶子大鮮麪,稍靠裏面還有一面招牌,列着大腸、肚絲、鱔絲、腰花大葷麪,下面另列大腸、肚絲、鱔絲、腰花豬肝、肉絲、目魚、蟶肉、蛤肉雙拼麪,最下面一列還標出乾蔥蛤肉拌麪、乾蔥蟶肉拌麪、鹹菜蛤肉麪、鹹菜蟶肉麪、乾蔥蛤蟶拌麪、鹹菜蛤蟶麪等等,各種排列組合,不一而足,令人眼花繚亂。不過,有一塊最醒目的大招牌,上書「特色醬汁大肉20元」,絕對是明碼實價,不容有誤。聽說半年前還是10元,全國物價高漲聲中,老闆一加就是一倍,有人抱怨漲得太狠,加個五成差不多,老闆說,現在中國GDP漲成甚麼樣了,你不去看看?

我們來了五個人,原來說好,都是要吃醬汁大肉麪的。上官太太一坐定,就點醬汁大肉麪,要五碗。老闆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壯漢,聽說以前在江湖上混過,態度倒是不卑不亢,很有些梁山好漢的氣度,說,來三塊大肉,夠你們五個人吃的,不夠再點。另外再給你們安排一下,配一配,來個拌麪,辣肉麪,一共五碗麪,三塊大肉,足夠了。老闆走開,上官太太一個勁嘀咕,要五塊大肉,也不給人家吃,每人都分不到一塊。她撇着嘴,大概是有點生氣,白皙的臉上湧起一片紅暈,眼睛帶點委屈的神色,楚楚可憐的。一會兒,三塊醬汁大肉上來了,每一塊都裝滿一個中型的盤子,比磚頭還大。上官太太一看,笑出來了,啊呀,這麼大啊,我們兩個人吃一塊也吃不完呢,怎麼辦?上官說,還能怎麼辦,吃唄,吃不完剩下。隨後又上了三碗淨麪,一碗乾蔥蛤蜊蟶肉拌麪,一碗辣肉麪,滿滿堆了一桌子。五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說這怎麼吃得完?先吃醬汁大肉吧。
那肉真是好吃,肥瘦相間,柔而不膩,酥糯而不粉粑,帶點鮮甜的醬香,入口即化。可也真是一塊巨無霸,讓我想到二十年前我還能承受的紐約牛排。唉,時光無法倒流,我們這些資深老饕的胃囊,再也不能展現當年風虎雲龍的氣勢,一舉殲滅這三塊大肉了。當然,無法風捲殘雲似地吃完大肉,還因為來了五碗大麪,那麪條也頗有勁道,有嚼頭。那一碗乾蔥蛤蜊蟶肉拌麪尤其是鮮美無比,吃了一口就停不下來,接連吃了三四口,肚子開始抗議,顯然已經達到逆來順受的極致,拒絕再忍受美食的壓迫了。於是,五個人都停下筷子,望着幾乎剩下了一半的麪食,既滿足又感慨。滿足的是滋味鮮美而且悠長,用現代小青年的說法,就是「曾經擁有」;感慨的是眼大肚子小,弱水三千只能取一瓢飲,而且曾經滄海難為水,或許以後只留下美食的記憶了。上官說,不管怎麼說,反正得謝謝阿四,這醬汁大肉麪是真的好吃,是地道上海美食。上官太太說,真是好吃呢,可惜太多了,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