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青:追念舞伴董亞麟 - 江青

江青:追念舞伴董亞麟 - 江青

《給董亞麟》
如今,你的舌頭沉默了/你,會說那麼多/唱出任何聲音/音聲發自內心。
你收集了世界的苦痛/進入你的血液。/天使在痛苦中墮下,/注定了城市和百姓;/受難和消亡/種族和古文化遺蹟;/在地球上被吞噬──/群象在哭泣/與杆狀的小海豹們。
用你舞動的手/和狼的呼嚎/呼應並重新迴盪在四方/你派給了彩帶,/如光的波瀾,/七彩霞光飛翔/在絲質的翅膀上/飄浮在蒼穹間/上升再上升直升到天上/一圈接一圈無垠的擴大/沸沸揚揚舞動的彩帶/在將要遠行的船上/作最後的告別。
直至駛入那──/那圈天堂樂土永恒的愛。
寧靜與你同在/亞麟,/寧靜,/也會與我們同在。

這是1995年1月28日在紐約神聖的聖約翰大教堂(CathedralofST.JohntheDivine)中舉行董亞麟追悼會,他的友人Tamir獻給他的一首詩(ForAllanTung),這首詩是紀念亞麟為自己的追悼會預先編排好了的舞蹈《舞蹈時刻》。雖然十六年過去了,我對追悼會中的每個細節,尤其這個場景仍然無法忘懷,今天在試譯這首英文詩時,那天的畫面歷歷在目,它仍然鮮活的存在我的記憶中。
追悼會程序單《舞蹈時刻》寫明:亞麟的禮物──絲綢彩帶將分發給每一位。請參加到盤旋的行列中,依照舞者的指示舞蹈。
程序進入到《舞蹈時刻》時,六位舞者將大包的七彩絲帶取出,派發給教堂中參加追悼會的數百人。在《冥想的祈禱》波斯旋律樂聲中,所有來賓走上了教堂的舞台,在舞者的帶領和指示下,隊伍有條不紊的螺旋形的在盤繞、流動;七彩如虹的絲帶在飛舞、飄揚。我太熟識這些絲帶了,是我們一起在中國演出,餘暇時逛絲綢店買的,我的淚水像打開的閘門,邊流淌邊舞蹈。我在人群中設法尋找亞麟的父母,到底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啊!又只剩下了這麼一個兒子,他們比我想像中要堅強的多,也加入在行列中含着淚舞動着絲綢彩帶。
接下來也是追悼會的最後一章《告別時刻》,舞者搖動着小鈴鐺,配合着大教堂深沉宏亮的鐘響,加上風管琴音樂,音樂一派祥和、莊嚴,祈禱聲與宗教感把氣氛推向了高潮,「上升再上升直升到天上」。
追悼會後我向亞麟父母慰問,請二老節哀。交談時,才知道整個追悼會的安排:地點、程序、選音樂、誦經、祈禱的內容等等,一切的細節都是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個階段,自己冷靜的安排並仔細交代下的。他的父母為有亞麟這個兒子驕傲,那麼年輕,面對死亡能夠如此從容,想的如此精密,那是何等的功力。我們就用上海話交談,父母口口聲聲一句一個「阿啦亞麟了不起」!並告訴我這個追悼會給了他們莫大的安慰!
我和亞麟是77年認識的,紐約大學舞蹈表演系主任也是名舞蹈家賀茲先生(StuartHodes)說要給我介紹一位很特殊的朋友,也許我們可以合作,我們倆對對方的情況都一無所知,所以從專業背景開始談起。他已念完了美國醫學院預科,因為父母、姐姐都是醫生,自己不想再步後塵,就報名去了和平工作隊在海外兩年。學生時代即彈鋼琴又學舞蹈的他,想走藝術道路,但無法決定該走哪條。

結果,「布魯塞爾二十世紀芭蕾舞團」(BalletdusiecleBrussels)招聘演員,他被該團藝術指導貝俠先生(MauriceBejart)相中,自然而然的幫他作了舞蹈的選擇。意料不到的是在他加入舞團後不久,貝俠先生發現他有非凡的組織和行政才能,於是把他調去當團裏附屬的舞蹈學校(MudrSchool)作校長,雖然,職位很高,幾年下來在學校裏也有建樹,但這畢竟不是他搞舞蹈的初衷。目前,他想趁年輕再跳幾年舞,也可以搞舞蹈創作。於是趁到紐約之便,探試一下可能性。賀茲先生是我敬重的前輩,由他推薦的人,我當然百分之百放心,況且,我需要一位旗鼓相當的男舞伴;加上他有組織和行政才能,這是我舞團中最弱的一個環節。詳細商談了分工合作的方法和對舞團前途的展望後,他決定上「船」,我仍然掌舵,他擔任副團長,行政工作主要由他負責。
亞麟在舞團的五年中,是「江青舞蹈團」最活躍的時期,我們都感到彼此是互助互補的合作關係,我們這一配搭,使舞團的演出風格有了新的視野。
1980年,我們一起在中國幾大城市作「現代舞演出作品介紹」,中國舞蹈家協會是主辦單位之一,因此給全國舞蹈界發出了通知。為了使大家對現代舞有個較全面的鳥瞰,我們精心選擇,並邀請了可以代表美國不同流派的現代舞蹈家,為我們兩人編排了十支獨舞及雙人舞,作演出用;彙集各種舞蹈演出錄像資料,取得版權,作放映用;日日夜夜備課,基訓,即興,編舞都在課程之內,作教學用。第一次較有系統的在中國介紹現代舞,我們深感責任重大,近半年下來,除了滿腔的熱情和理想,體力、精力、時間和財力都為此行耗盡了。北京首演在我母校──「北京舞蹈學校」的大禮堂中,也是我57年第一次上台表演的場地,我的興奮、緊張可想而知;這是亞麟生平頭一回到中國,難以按捺好奇和激動。演出時禮堂內擠得水洩不通,走廊裏窗台上站滿,堆滿了人;演出後的討論會發言,提問都空前踴躍,文革後大家都如飢如渴的想知道外面的舞蹈世界。那次中國之行,我們兩人從工作到私交都更貼近了。
82年我任香港舞蹈團第一任總監,雖然「江青舞蹈團」仍然在紐約存在,但精力、時間和重心在香港居多。亞麟感到他也應當自謀出路,回到了他年輕時就喜歡的服務社會群體的慈善工作。不久,在紐約神聖的聖約翰大教堂中召集了一個表演團隊,任藝術指導。亞麟本人並無宗教信仰,但他把各種宗教中的博愛精神借助演出傳遞了出來,也幫助了一群失落的年輕人。
89年春天,我邀請亞麟來看我在紐約古根漢博物館的獨舞首演,演出後他到後台道賀,我發現他在室內穿了厚重的羽絨衣,就順口說了一句,你不怕熱嗎?他淺笑了一下說:近來有點怕冷。我摸了他的手的確冰涼,囑咐他注意健康。

演出告一段落後,接到亞麟電話邀我去他家吃早午飯。去後發現一切很隆重:漿燙好的桌布、餐巾;講究的杯碗刀叉;冰鎮的名牌法國香檳,我心中有些納悶,不一會兒他男朋友出現,亞麟大方的作了介紹,我也就釋然了。三人吃完後,亞麟和我獨處一室,他溫柔的摟着我,輕輕的告訴了我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他得了愛滋病,所以發冷!聽後我完全懵了說不出話,過了好一陣才泣不成聲。然而亞麟告訴我,他一直不忍心將這個壞消息告訴我,怕影響我在重要演出前的情緒,但他想讓我知道,我對他這一生的影響,從做人到藝術有多麼重要。我們從早午談到黃昏,我也轉哭為笑,回憶了許多在一起相處的愉快時光。最後他笑着告訴我:壞事也會變成好事!聽他細細道來才明白:他父母以前完全不能接受他是同性戀,始終認為是奇恥大辱之事。然而,目前他的男朋友不離不棄,悉心照料了他這麼久,對亞麟的父母也很孝順。使他父母發現:同性戀愛也同樣可以像夫妻那般恩愛,現在他父母愛他的伙伴愛的像親生兒子一般。
以後的陸續幾年,我在紐約會探望他,基本上我們保持了電話往來,他進進出出醫院,難以知曉他確實的狀況,最後的結果竟然如此!
亞麟在自己的悼念會中安排了這樣的七章:《聚集時刻》《悼念時刻》《發言時刻》《祈禱時刻》《共享時刻》《舞蹈時刻》《告別時刻》。其中有猶太教,藏傳佛教,天主教,美國印地安人崇尚自然的各種祈禱詞。試譯亞麟寫《共享時刻》這一章的詩:
朋友們,請來共享。
主宰和平的使者近了。
我可以給你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嗎?
我只想給你我的所有。
然而我知道,真正的朋友原是一體。
亞麟,歸去來兮,七彩絲帶將永遠伴隨着我,直至看到天際無盡的彩虹!
二○一一年八月五日於猞猁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