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也是八月中的這幾天,我帶女兒寬容去上海的次日,便如願走進武康路巴老的寓所。巴老已坐在客廳靜等我們的到來。他一句「純正版」的成都話問「家裏人都好吧?」讓我先前有些忐忑的心情鬆弛下來了。聽說此行我們還要輾轉濟南、曲阜然後攀登泰山,巴老對寬容開玩笑說「我都沒去登過泰山,你這麼小就登泰山啊!」年幼的寬容看到眼前白髮如雪的巴老與自己的爺爺一樣溫和,幾分鐘後就坐不住了,開始與巴老家一隻貓追出追進地瘋跑,我覺得寬容活潑得近乎放肆,於是低聲呵斥,巴老制止我說「小娃娃,等她耍」。巴老的慈祥給寬容壯了膽,她和貓貓嬉戲的笑聲,劈劈啪啪跑動的腳步聲,就這樣一直響徹在屋裏屋外。巴老與我見過的那一輩作家一樣,話不多,神態安詳,卻有着強大的氣場。
多數時候,他靜靜地聽我和小林姐姐閑聊,或目光追隨寬容和貓貓。巴老也很關心我婆婆的身體和生活情況。1986年他最後一次回成都時,還與我公公婆婆歡聚暢談。而現在,我婆婆因我公公去世,感覺天塌下來一樣,身體迅速衰弱下去,精神狀態也很低迷,完全足不出戶,到了真正風燭殘年的境地(我從上海回去後,不到五個月的時間,我婆婆便隨我公公駕鶴西行)。巴老聽得很專注,不時用「純正版」成都話說「哦」「是這樣子的啊!」神情非常關切,他囑我代他問候我婆婆,並請她多多保重。聽說寬容坐車久了易暈車,小林教寬容眼睛看前方,口裏拼命嚼口香糖。寬容立馬做出一副「拼命嚼」的樣子,嘴裏發出真在嚼東西的響聲,寬容這副模樣,把巴老逗得呵呵笑起來。一小時後,雖有些不捨,但怕影響老人休息,便起身告辭。巴老欲從藤椅上撐起來送我們,這樣的「大禮」我怎敢消受?趕緊請他坐下。巴老吩咐小林「給小娃娃拿點糖」,小林跑進另外的房間,拿出一大版足有半斤重的巧克力。在寬容歡天喜地「謝謝巴金爺爺,巴金爺爺再──見」的拉長的雀躍聲中,我們跨出了小院。
一生見過很多人,也閱名家無數。哪怕是近年密集型地見過並同桌共餐,同坐一車,同遊一景,形象卻非常模糊,有些甚至完全消失於不長的流年歲月中。而有些場景更是已成紛亂的碎片,即使拼貼也拼貼不成一幅當時完整的圖景。現在讓人難忘的名家確實稀疏了,或遙不可及了。與巴老一見,不過短短的六十分鐘,十七年後的今天,分分秒秒竟如此清晰鮮活,他身上那件湖藍色的短袖襯衫,就在此刻,我在炎熱酷暑中敲下這些文字時,如一汪藍色的湖水,讓人感受到平靜和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