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隽杰:我與羅孚先生的交往 - 郭隽杰

郭隽杰:我與羅孚先生的交往 - 郭隽杰

甚麼時候認識羅孚先生的,記不清了。在愚岳陳邇冬先生家裏,常會遇到羅孚先生。只見他倆總是躲在那間號「他山室」的書房裏,似有永遠說不完的話。直到喊「吃飯了」,兩人才出來與大家一起就餐,聊上幾句。他身材不高,很健壯,臉上堆起笑容,眼睛就眯起一條縫。話語輕柔,很有親和力。慈祥,淡定,是羅孚先生給我的最初印象。我約略知道,他是著名的老報人。聶紺弩在文章中就曾稱讚他是所見過的最勇敢、最優秀的新聞工作者。至於他何以滯留北京,據說是「出事了」。甚麼事,不知道。

1990年是愚岳家中最不幸的一年。3月,岳母鍾惠瓊(筆名馬兜鈴)突然去世。余悲尚存,即傳來住在重慶的姑姑陳鍾瑢病逝的噩耗。緊接着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工作的叔叔陳中宣(鍾瑄)也去世了。我岳父本就百病纏身,極為虛弱,我們沒把他胞弟胞妹去世的事告訴他。但到11月,終因心力衰竭,與世長辭。
愚岳和羅孚先生都是桂林人,他們之間不是單純的同鄉之誼,而是一起成長的朋友,又從事着相同的事業,意氣相投,志向共指,在風風雨雨中一直是攜手而行,兩人的感情極為深厚。因此,當我岳母去世,羅孚先生已是傷感,寫了〈小記馬兜鈴〉一文以寄哀思。得知陳邇冬先生去世的消息,更是深為悲痛。他在〈和陳邇冬最後一面〉中寫到:
八月底的一天,我到他家探望,一去,他就問我:「你看過新出的《新文學史料》麼?怎麼會登出這種東西來!」他把1990年第三期的《史料》塞到我手中,要我看那篇〈陳鍾瑄同志生平〉。還說:「鍾瑄明明活着,甚麼時候死了?」我心中明白,口頭上支支吾吾。他進一步分析說:「一定是久病的鍾瑄決心退出社會舞台,不願受人騷擾,就故意發出自己的死訊,《史料》的編者是他的好朋友,肯幫他的忙,就把這樣一篇東西登出來了。」我依然只能唯唯諾諾,面對着已是風前之燭的老人,我怎麼能說出真相?何況他又表現得十分自信,絲毫不懷疑他親愛的弟兄仍在人間。
我心中有說不出的凄楚,一連幾天都為他十分難過。也不敢去探問他後來是怎麼解決這個謎的。
沒想到這竟是我和他最後一次相見,他再也不會拿這個問題使我為難了,我當然不會因此輕鬆,而是心頭更加沉重,是沉哀。
以後羅孚先生又連續在報刊上發表了〈哀陳邇冬〉、〈陳邇冬詩詠溥儀〉、〈陳邇冬長長的《黑旗》〉等多篇文章,抒發他的懷念之情。
在陳邇冬先生的追悼會上,他送了一幅輓聯:
玉樹痛凋零,猶記君疑新史料;
金針驚失落,更傷誰解故鄉詞。
上聯總括了這一年我家的不堪境況,下聯則為失去可「金針度人」的摯友而感傷。還有個細節,輓聯最後的署名「羅承勛」,引起一些與會者的驚奇。記得有人問過羅孚先生何以用這個名字,他回答說,在老朋友面前,就要以真面目相待。羅承勛是他的本名,羅孚是在香港註冊的名字。在大陸發表文章,多用筆名史林安、史復、柳蘇。
也是在這次追悼會上,羅孚先生找到我,說了兩件事。一是陳邇冬是詩詞名家,又是功力深厚的學者,要我盡力把陳邇冬的詩文收集整理出來,那是一筆精神財富,要留給後人。第二件,送給我一本由他和侯井天編輯的《散宜生詩.拾遺草》,得知我和陳初結婚時,聶紺老曾為我們題詩祝賀,要我把詩抄給他。
第二件事是可以隨即辦到的,也由此開始了我和他兩年的交往。

我把聶的賀詩及其他幾首佚詩抄好,寄給他。他隨即來信說:「收到信和抄來的詩,很高興。我這裏任何人都可以來,並無禁忌,也不致引起任何違礙,可以放心。只是來時最好先撥個電話,以免萬一我外出,撲一個空。紺翁手迹盼能一閱。『六五索詩』和其他二稿也盼能閱。」
來信意思我明白,便帶着我的紀念冊和聶詩手稿,第一次去雙榆樹南里拜訪羅孚先生。當時心裏尚有些緊張,但面對面交談起來,倒是極為輕鬆的。他斷言聶詩是開創性的,其深邃內涵是不朽的,因之,對聶的佚詩要注意搜集保護。他說聶紺弩與陳邇冬詩交最早、最久,「他山室」很可能會有聶的佚詩,要我仔細尋找。他又談到侯井天,對其非常讚賞,希望我多與之聯繫。我向他講述了當年與陳初結婚時的情況,把紀念冊給他看。紀念冊不大,為冊子題詩作畫的人大多也是羅孚先生的好友,像聶紺弩之外的鍾敬文、啟功、尹瘦石、黃苗子、端木蕻良、柳倩諸公。所以當他打開冊子後極為興奮,連連稱道:「好極了,好極了!同時能見到這麼多老朋友,真是好極了,好極了!」不過冊子漂亮的封面和封底卻是與冊頁分離的,羅孚先生一見便明白了其中的故事,是為避免災難便於隱身而做的手術。冊子裏還僅剩一頁空白,我便趁機請羅孚先生在那上面寫點甚麼。他答應了,笑着說:「不過容我幾天,這冊子要留下了。」
沒過幾天,羅孚先生通知我說,冊子寫好了,要我去取。但見題的是兩首詩:
過去生涯裏,耕耘自有園。
看雲當永日,苦雨立春前。
藥堂藥味長,苦雨苦茶涼。
文章瓜豆好,回想念知堂。
詩後跋語謂:「邇翁逝前有《悵對》絕句,集知堂書名懷念藥堂。今仿其意,率成二首。」得到這樣的饋贈,喜悅之情自不待言。
以後與羅孚先生接觸的機會更多了。這是緣於他準備將此時所能見到的聶紺弩的詩,無論新詩舊詩統統收在一起,編成《聶紺弩詩全編》。他找到我,談了他的計劃,要我為《散宜生詩》部份作「箋」,說明詩的本事和相關材料。我欣然答應了,有羅孚先生的指導和幫助,能為我最欽敬懷念的紺老做點事,是我的榮幸。為此,沒少向他請教。
以後的日子我們經常見面,也書信來往。1991年7月9日來信說:「你的箋注想法,正合我意。三點中的第一點,可以避免一些大同小異的重複,把《拾遺草》的一個問題解決了。你最好從《散宜生詩》中選一首,《拾遺草》中選一首,各在朱注、侯注的基礎上,重新箋注,以為初樣。然後我們當面研究,定下樣版,立刻就正式動手,如何?」我有甚麼「想法」,記不得了。能得到鼓勵,還是很高興的。我照指示作了箋注寄去,得到答覆是:「初讀之後,覺得不錯,就這樣好了。我們的箋注主要在《拾遺草》未注的七八十首。趕一趕,九月也許來得及,兩人可以分分工。」就這樣做起來。

有一次不知為甚麼問題我去找羅孚先生。他說:「我們去找舒蕪吧,他是活字典。」我要打輛出租車,怕先生太勞累。他不許,說這兒離皂君廟很近,走小路,一邊散步,一邊聊天,多好啊。和先生在一起是非常愉快的事。
1993年初,在原現代文學館召開紀念聶紺弩誕辰90周年座談會,附帶發佈《聶紺弩詩全編》的出版,羅孚先生和我都出席了。與會者有二百餘人,多是聶紺弩的難兄難弟老朋友,發言非常熱烈。羅孚先生默默坐在角落裏,低着頭。我問他不想說點甚麼嗎?他搖搖頭。他對聶紺弩有種崇高的責任感,主動將油印的《北荒草》、《南山草》、《贈答草》帶到香港,有了聶詩第一次面世的《三草》版。「三草」誕生,才促成了《散宜生詩》在大陸的刊行。如今又有了《聶紺弩詩全編》。至於《拾遺草》,他則是第一推手。做了這麼多工作,他卻從不張揚。會後對我說,最近幾天他就要離開北京,很忙亂,不要去看他,也不要向別人提及。握握我的手,匆匆離開了。望着他的背影,我心裏有淡淡的失落感,更多的是為他又可以遨遊世界而高興。
最近見到羅孚先生由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的《北京十年》一書,感到十分親切。在〈陳邇冬和竇爾墩〉一篇中,羅孚先生寫道:「他(陳邇冬)的一部份詩詞只是以《十步廊韻語》為名,在九人合集的《傾蓋集》中出現,還沒有單行本問世。」現在我可以欣慰地告訴羅孚先生:我沒有忘記你當年的囑托,《陳邇冬詩詞》單行本2006年問世了,所見詩詞都在內,由澳門學人出版社印行,豎排、繁體、宣紙、線裝。灕江出版社出版了《陳邇冬詩文選》,大量學術性文章也已編好,待與出版方聯繫。另有馬兜鈴的《蟾泉集》也已印成。倘有機緣相見,定當一並奉覽。
二○一一年七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