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我說,親愛的,你在嗎 - 毛尖

毛尖:我說,親愛的,你在嗎 - 毛尖

暑假過半,探親回來,飯桌上大家交流老家見聞,多是官場奇人奇事。微博上的日記門,艷照門,微博門,放入大千世界,全是尋常事。公款短褲沒甚麼,全家公款短褲也沒甚麼,大李說他們那疙瘩的官員才神氣,縣長去丈母娘家吃頓飯,還要鳴禮炮,走紅地毯,直升機接送。所以,地攤上賣的那些正式非正式的官場小說,老百姓都相信,而貼在牆上的幹部守則,全國人民都嗤之以鼻。
嗤之以鼻還不算,網民為幹部制定了新守則,其中包括:不准將八歲以下的少年兒童錄用為幹部,月月領薪;不准四處借糧囤糧製造假象,欺騙總理;不准吃下屬幹部老婆的奶;不准僱殺手殺同事,等等等等。

條款是調侃,但都有經典案例可循,所以是寫實主義,普羅看到,都懂的。世道這麼亂,美洲亂歐洲亂非洲亂亞洲亂,現世不安穩,還有甚麼好人甚麼好事嗎?胖頭說,有是有,就是說不清是好是壞。在俄羅斯,一個小偷跑進一戶人家,發現九十歲的老太婆窮得叮噹響,昧心不過,小偷不但沒偷走任何東西,反而留下了五百盧布和一張紙條:「老太婆,這是留給你過日子的。」
據說,貧窮的老太婆把好心賊的紙條鑲在鏡框裏,掛了起來。這個,似乎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詩歌了。所以,這年頭就算是抒情,一般也只能反其道而行,就像寶爺,請大家吃飯,埋單的時候我們謝他,他說別謝別謝,就是想把幾張假鈔用用忒。是歐,世道這麼亂,怎麼好意思直抒胸臆?譬如沈爺喜歡一個女孩,就把女孩子比作豬蹄,雖然那女孩清新一如睡蓮。
睡蓮。睡蓮。這樣的植物或者比喻,在當代,還能用嗎?還有嗎?
格非的最新小說《春盡江南》裏還有。
教了十年當代文學,每次上到先鋒小說的時候,一般就期末了,於是,常常就飛快地把幾個作家一起講掉算數。再說,像《褐色鳥群》這樣的作品,總是有大半的學生說,寫得好是好,看不懂。所以,在課堂上教格非,幾乎就是把看不懂的格非弄得更加看不懂,弄到後來自己也茫然,這樣談論小說,除了炫酷,還有意義嗎?
似乎是為了修正我們的問題,格非動筆三部曲。《人面桃花》2004。《山河入夢》2007。《春盡江南》2011。
光說《春盡江南》,就不再有看不懂問題,它比《人面桃花》和《山河入夢》還好看,甚至使得我在閱讀的間隙中,幾次替格非擔心,這樣會太通俗嗎?而這個擔心,在家玉和端午離婚後,令人簡直有些焦心。歐,這是電視劇的橋段啊,她快死了,她真的快死了!
我想說,不可能,格非怎麼會把她寫死呢?沒辦法的作家才把主人公弄死。這不可能。可是,我又很明白,她,死,定,了。天地良心,我這不是劇透。因為,實際上,格非並沒有在家玉的生死問題上,設置太多懸疑,就算沒經驗的讀者,也能呼吸到家玉的命運,類似在《白鯨》的開頭,我們就能嗅到死亡的氣息。換言之,家玉的死,不是為了情節。不為情節,為甚麼呢?
看到第四章〈夜與霧〉的最後部份,家玉之死的意義變得明晰。死亡,或記憶,成為最後的烏托邦。所以,理論上來說,《春盡江南》完全無意劇情,格非的難題是,如何在無限的荒涼中,依然保持「烏托邦」這個詞的可能性,在「春盡江南」之後,留下「二十四橋明月夜」的想像空間。
跟《人面桃花》和《山河入夢》一樣,小說在最後章節變得極為抒情,而末尾的詩歌〈睡蓮〉,簡直要把一個遙遠的抒情年代呼喚回來:天地仍如史前一般清新;事物尚未命名,橫暴尚未染指。
「我說,親愛的,你在嗎?」這是印在小說封面上的一句詩。這個用第一人稱展開的句子是整個三部曲中最接近作者本人的一個歷史時間,至此,格非拋下了他在小說烏托邦中的面具,直接置身當代歷史,直接動用肉身和情感,對於寫作來說,這可能是危險的,但對於這個時代來說,它很動人。用開頭那個俄羅斯小偷的話說,這樣的小說,是留給我們過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