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去公司上班,在電車裏遇見了四年沒見的弟弟。」這是《溫柔的嘆息》的開頭,青山七惠的小說。
青山的作品,帶着日本文學的特點,就是,舉重若輕。很多發生在我們生活中重到令人窒息的事情,在日本八零後筆下,更是雲淡風輕到沒故事。我本人對這類青春唯美之作沒甚麼癮,不過青山的好處是,她基本沒脂粉腔,因此,看《一個人的好天氣》,看她裝得那麼好,心裏也讚嘆。
不過,星期天的早晨,翻開輕而薄的《溫柔》,卻被這句開頭電了一下。到今天,我自己的弟弟離開我們,整整二十六年了。弟弟剛出事那幾年,我常常就有這樣的念頭:遇見一年沒見的弟弟。遇見兩年沒見的弟弟。遇見三年沒見的弟弟。
其實,二十六年過去,半輩子活下來,想到弟弟,倒不再是過去特別痛心的感覺了。尤其這些年,生活中的不如意讓我們動不動就要回到過去的好時光,每次我都發現,和弟弟一起生活的十五年,越來越成為我們這一代的黃金記憶。比如,颱風天的時候,看對面簡易棚的屋頂被掀開,露出裏面一摞摞的廢報紙,硬紙板,就和朋友非常幸福地聊起了各自的賣廢品經驗。
歐,多麼美好的廢品收購站!在父母那裏得不到滿足的生活,全靠廢品收購站來實現。吃父母不允許的零食,看父母不允許的電影,讀父母不允許的書籍,都指望廢品。放學路上我們尋尋覓覓,一個小鐵片,一把銅鑰匙,半截牙膏管子,全部可以送到廢品收購站!朋友說,他家邊上有池塘,他爹媽專業養鴨,有一陣子,他父母老在飯桌上議論他們家鴨子的毛為甚麼長得不密,而且容易掉,事隔經年,朋友在飯桌上還笑得眼淚出來,他們家的鴨子後來看到他,都嚇得嘎嘎往池塘裏跳,爹媽養鴨,他收鴨毛,有點成果了,就往廢品站送。
靠他們家的鴨毛,朋友吃遍了鎮上的小吃。我和弟弟沒這麼爽,父母不養鴨不養雞,我們只有拼命刷牙用牙膏,惡向膽邊生的時候,也把牙膏擠到牆上補洞。但一個牙膏管也就換四分錢,買一套金庸小說得用一輩子的牙膏。終於有一天,弟弟和我一起出門上學的時候,特得意地對我使了一個眼神,我們拐出外婆的視線後,弟弟馬上從書包裏很費力地摸出一大包東西,他用報紙包得方方的,搞得跟毛選似的。他拿出來,嚇我一跳,是外公外婆鎖大門的銅栓子,那東西沉得跟小孩一樣,不知道弟弟怎麼背出來的。
沒錯,在那個年代,壞人壞事具有特別的故事性和抒情性。我們沒有多考慮後果,就直奔廢品收購站。而且,因為寶記弄邊上的廢品站工作人員跟我們家裏人都認識,我和弟弟還特意不遠萬里跑到江北中心的收購站。工作人員雖然有些狐疑,也收了下來。多少錢知道嗎?那是我和弟弟有生之年最大的一筆廢品收入,整整六元六角。
沒想到有那麼多錢,我和弟弟也有點蒙。不過,既然已經逃學了,既然又剛好在江北汽車站邊上,我們就買了兩張票,到了鎮海,玩了一天,約摸着該上下午第二節課了,就從鎮海回寧波,到家差不多放學,外公外婆居然一點都沒發現。而且,銅栓子的事情,家裏人也從來沒有疑心到我們身上,外婆一直覺得是讓人給偷了,讓叔叔找了塊大石頭代替。此事不了了之,但也多少助長了我和弟弟的僥倖心理。這是後話。
反正,匱乏年代樂趣多,我把這些講給兒子聽,連廢品收購站都要解釋給他聽,他茫然,我沒勁,就算了。而且,更難跟他解釋的是凝結在廢品上的歡樂,那種在路上跟廢品相遇時的喜悅。而我,帶着兒子在路上走,街邊落下的一元錢,他也就隨腳一踢。有一次,在菜場門口,遇到他一年沒見的幼兒園同學,兩人也淡淡的,就打了個招呼。後來我問他,你看到同學,怎麼不激動啊,他就說,他也沒激動。
所以,看八零後的小說,常常我驚訝他們怎麼對生對死如此淡然,看看我兒子遇見他同學的反應,我有點明白我們和後面一代的情感結構,是很不相同了。而我父母,一定也覺得我們這一代太變態了,居然會拔鴨毛擠牙膏去換錢。怎麼辦呢,cool確實成了歷史性的美學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