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認識這公寓樓下每個玩耍的孩子,大聲叫他們的名字。也認識那些可愛小狗,牠們見到她便歡愉地跑來。在張天愛的舞蹈課堂裏,小孩子一點羞怯也沒有,親近着她。她為一個孩子梳起芭蕾舞髻,輕聲說:跳舞時就要乾乾淨淨的頭髮,懂得嗎?「如何去愛小孩子,我到現在才學會,那必須是全部的付出才叫愛。這是我到五十歲才明白的事情。」
撰文:鞠白玉
部份攝影:金與心
她總是一副心情不錯的樣子,看着車窗外的天色,說:為甚麼天色又藍又灰?真是可愛的顏色。張天愛的瞳仁是棕色的,皮膚也是。她的臉部線條和超大的眼睛,不那麼像中國人。她揣測自己應該有南美的血統,除了外形顯現出的基因,還有熱情的性格,不是她所長大的英國環境那麼冷感。
英國皇家芭蕾舞團的首個華人演員,香港的時裝設計師,商人的前妻。這些身份標籤在北京已不常被人提及,她的標準身份是藝術培訓機構的創辦人,在兩年內已經有五百多個孩子在這所學校裏接受芭蕾、武術和音樂的教育。「要是讓我說哪段時光是最好的,一定是現在。」她纖細的指尖在擺動,隨着她說話和大笑的節奏。「我不怕老,我始終在慢慢發現自己,到現在又覺得是第二春。我沒有做過整形,有眼袋,有時用化妝遮蓋,身材是每天練功就可以保持。」一進入芭蕾教室,她就脫下高跟鞋,換上軟底的練功鞋,也告訴孩子的家長們,不要給孩子穿硬鞋,那樣會使孩子的腿部肌肉不好看。「另外,愛情會讓女人保持年輕。」教室裏掛着許多芭蕾劇照,也有她老公Russell的武打劇照。
受寵卻不自戀
她認為從前的演員經歷令人錯把她當娛樂圈人士,這點讓她非常介意,「我是一個喜歡創造的人,一直在創造自己的事業,我是一個藝術家性格,做不了娛樂圈。」她看到學校裏的孩子在芭蕾上的熱情與投入,時常感到欣慰,「因為芭蕾是你必須付出很大的努力,壓力,你可以控制你自己的身體,你能學會笑着吃苦,就像我當年一樣。」
此刻她坐在教室中央,身體周圍環繞着鏡子,卻很少望一眼鏡中的自己。因為美麗而備受寵愛,她卻不是自戀的人,也並沒有要求「過目」我們為她拍的照片。講起她從前的演員經歷,她形容是「逃開一樣的」。「不醜不矮,於是當上了演員,可是那種被動令我難受,真的拍不下去了,那不是我的專業,而我所經過的多年的訓練又在電影裏用不上。不行,我不要把我過往人生裏學到的那麼多東西放在別人手裏。」所以她一直要做自己能夠控制的事情,比如藝術的教育。她藉此發現別人,也重新打開自己。
張天愛的身邊始終有一位女修行者,她說那是幫助她打開靈性的人,她和Russell都是佛教徒。小時鄰居對她講:你像觀音,你以後要信佛的。她雖不信,但卻抱着別人送的觀音當布娃娃一樣愛。也有人告訴她,你的名字注定要為別人付出很多。她笑:我只是個舞者,沒甚麼好給別人付出的。「我是天愛,天都要愛我的。可是有個僧人講,你扛得住這個天,就要每天睜開眼睛就去愛別人。以前我不信,現在是不由自主。」漸漸她發現,自己激賞和鍾愛的朋友們,多是藝術家和知識分子,更大一部份是公益事業者,「我就是喜歡那些為別人活着的人。我以前真的不懂,覺得別人愛我我接受就好了,讓我付出的時候我就跑掉了。現在明白,我必須做點甚麼。」當她八年前關閉自己的時裝公司時,決心找回她少女時代的夢想,就是辦一所芭蕾學校。「掙的錢都不是我自己的,全是基金會的。我自己要甚麼?甚麼也不需要。」
拍39次拖錯婚3次
她提到Russell的時候總是很歡喜的表情,大方承認在這段婚姻裏自己是個好太太。「因為他不要求我呀,反而我想給他更多。可是他不需要我陪,他自己去寺廟,自己回美國,我也不需要向他彙報我的任何事。這份愛情彼此都能呼吸,他是真的最瞭解我,支撐我,讓我去創造。」
她坦承過往的婚姻是錯的,卻說都是她自己的錯。「我曾有39次拍拖,39個男人向我求婚,我只結婚3次,所以不算草率。只是我當年只給別人看我這座大廈,沒有給人看這下面的地基,那時甚至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心裏埋藏着多少夢想。所以當我發現自己的能量和渴望時,就跑掉了。」她帶着北京大妞的性格,的確不適合嫁作商人婦。「好些人問我,你不找有錢人,卻嫁個演員?可他們不知道,Russell在精神上給我的財富,超過一百間銀行。」
「我是真心地愛過我從前婚姻裏的人,他們都想保護我,可是我想過的是藝術家式的生活,每天發現新的東西,像蠟燭一樣點亮起來。這是我的宿命,沒有辦法。我就是要很辛苦才能得來的東西。」
即便這樣,她也常感到孤獨,因為自由的代價便是如此。「但也是好事,Russell也是個不喜歡熱鬧的人,他更喜歡去武當山和少林寺那樣的地方去遊歷。」她大笑起來,為他們彼此獨立的婚姻關係感到慶幸。
「我們一起去了世界上五十多個國家,從沒有覺得相處不舒服,他從不讓我停下工作去安心當他的老婆,這是我愛他的重要原因。」
50歲才學懂
我認識的一眾藝術家一直記得二十幾年前的張天愛:她像男孩,豪氣可愛,那時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特別的女孩子。張天愛也當然記得初來大陸的自己,「那時我還不會中文!」是新鳳霞對她說:你是一個有藝術背景的人,可是你不是西方人,人家不認你,若你不會中文就無法欣賞中國的美,無法扎根,太可惜。「當我終於可以講,可以寫,才知道我的根原來在這裏。」她適應北京的生活,也覺得生命軌迹似一個圓,她回到媽媽出生的地方。
「可我小時並不愛她,她那麼弱,只是每天和些女人談論衣服或打牌,或是在家苦等我爸爸。我總是對她說,你為甚麼不好好發展你的專業?我不要像你,我要做爸爸那樣的人!」到母親過世後她很後悔,現在她紅着眼眶,抱歉自己年少時的失言,「她並沒有錯,她是一個好太太。」
張天愛提及24歲的女兒,很高興她選擇自己的出路,「她對我和林青霞的職業都沒有興趣,她想做她爸爸那樣的人。」
「我以前是始終主張女人有選擇的權利,對職業,對愛情,如果你不要,就走掉。這樣也能給別人再愛的機會。」她是大女人,不暴露脆弱,但卻坦承錯誤,「我真是到五十歲才學會愛,有的愛是不能放手的,比如對孩子。那應是無限的,所以現在上天給我機會補償,我面對學校裏的孩子的臉孔,想把生命裏的一切都交出來。」
張天愛,1961年生於香港,父親張有興是香港首位華人市政局主席。9歲考進英國皇家芭蕾舞學院,成為首名能踏足芭蕾殿堂的亞洲女孩。80年代初曾拍下多部電影,退出後轉投時裝業。09年,在北京創辦了「天愛國際藝術培訓學校」,致力培訓表演藝術人才。
鞠白玉,
滿族女,
八十後,
達達主義者。